记忆回笼，尤依靠在塔罗的胸口，冰凉的身体渐渐找回温度。这个仿佛冰雪化成的女人，原来一样有着温暖的体温，和润物细无声的光芒。

“阿特露彼丝，那时你告诉我要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接受就是了，坚定地往前走。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变，哪怕是沉睡在人类的躯壳里，装进了新的人生和记忆，你还是那个坚定的、一往无前的女神。”塔罗抚着尤依的后背，手指穿过她的长发，“你一定能振作起来，我相信你。”

尤依抬起头，她已经平静下来了。

“谢谢。”尤依说。

阔别四千年，四千年对她来说就像是凭空跳跃过去的断带，不知道对塔罗来说是怎样的。

“千窟之地，不好受吧？”

塔罗笑了笑：“已经习惯了，还好我们的『领域』足够大，许多时候干脆用『领域』盖住千窟之地，把臣民们都收进来。就是我的领域冰天雪地的，他们不喜欢。圣加要好一些，至少他的领域里有绿草地。”

尤依叹气：“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

尤依又问：“莉莉丝……”在觉醒人格接收到记忆的时候，她也记起了杀戮魔王莉莉丝的样子。那熟悉的冷漠眉眼，那抱着布偶熊的姿态，不就是……

“伊丽芙。”塔罗道，“是她。在荆棘圣教七位长老聚会的那天，我看到她的时候，很惊喜呢。我终于又再见到莉莉丝了。”

难怪，伊丽芙天生没有什么感情，那么喜欢杀戮和鲜血所带来的刺激。杀戮魔王莉莉丝，她就是这个样子的，也是天生的情感缺失。魔族的杀戮魔王，荆棘圣教的「杀戮天使」，该说这相同的前缀，是命运的巧合吗？

于是其他的许多曾经困扰尤依的事情，她也都明白了。

比如，为什么塔罗对她的态度，从某一天开始就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一定是因为，塔罗猜出了她是谁，大概是她觉醒『圣光·命运裁决』的时候猜出的。那是阿特露彼丝自创的魔法，见过的人不多，塔罗却是其中一个。

又比如，参加阿特露彼丝冥诞那次，塔罗为她开启试炼，神色却十分不忍。因为她想要杀死她的亲生妹妹，却又被仇恨煎熬，塔罗也不知道该不该帮她进阶。

法尔奈丝……想到妹妹，又是心中一痛。难怪弑神圣战的时候，法尔奈丝看到她的『空间』『领域』模样，那么吃惊。那都是阿特露彼丝的空间与领域，法尔奈丝也认出她了吧？法尔奈丝在被她施加最后一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已经不知道了。

她的这双手，沾染了曾发誓要不惜一切去保护的人的血。这个事实，已经不能更改了。

但，再自责再痛苦再爱恨交织，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放任这些情绪。她还有必须要去处理的事情。

尤依站起身来，她的头顶传来硬式飞艇笨重的马达声和破风声，仰头看去，飞艇正向她的方向过来。

飞艇的舱门是打开的，有军官打扮的人站在舱门口的位置，激动地向尤依招手。

“他们来搜寻我了，”尤依对塔罗说，“我和他们回去，得向修迪斯殿下报平安。”

塔罗说：“好。”

尤依冷不丁说：“塔罗，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你说。”

“荣耀与勇气之神凯，为什么要离开亚特兰蒂斯，到伊普尔大陆开创帝国？”这是她陨落后发生的事情，也是这四千年的空白期里，最令她感到意外的事。凯，是亚特兰蒂斯一人之下的神明，是他们所有神明之首，是爱蒂尔大人最器重的，也是亚特兰蒂斯战力最强的神。

塔罗说：“他对爱蒂尔失望了，他认为就是爱蒂尔的喜怒无常，才导致你力求两族坐下来好好谈话的努力破灭，引发了神魔之战。”

是……爱蒂尔大人在分离出去塔罗后，也只是清醒了短暂的一千年，后面就渐渐喜怒无常，变得捉摸不透，似乎是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而这一次她再没有用割裂灵魂的办法自救，大概是这个办法也无用了。

最喜怒无常的时候，爱蒂尔大人甚至亲手将一名冒犯了她的天使腹部贯穿，把他抛尸无泪之海。

塔罗道：“你陨落后，四大神祗还剩的三个，法尔奈丝是爱蒂尔的忠实随从，凡德是事不关己的墙头草，凯很失望，和亚特兰蒂斯断绝关系，选择和人类站在一起，他希望由他的血脉所延续的帝国，能够帮助人类多一份战胜魔兽的力量。”

从某种角度说，凯的愿望似乎实现了。比起其他国家，帝国贵族确实能人辈出，创世教廷里的帝国人占一大半。但讽刺的是，和魔族混在一起的荆棘圣教，七个长老中六个也都是帝国人。

尤依只是说道：“凡德恐怕不是漠不关己的墙头草。”

“……因为亚穗吗？”

“嗯，亚穗说是奉凡德的命令要唤醒阿特露彼丝的人格，所以一点点在我的茶里下东西，松动我这具人类身体对阿特露彼丝意识的束缚。凡德想要唤醒我，一定是因为亚特兰蒂斯出了什么事，需要阿特露彼丝回来和他一起解决，他一个人搞不定。”尤依道，“现在，阿特露彼丝终于醒了。我想，他会来找我的。”

硬式飞艇飞到了尤依的头顶，缓缓下降。尤依视线朝后回了回，塔罗已经消失不见了，森林里只剩下她。

飞艇的舱门处抛下来一副软梯，尤依使用『蜉蝣术』飞上去，沿着软梯进入飞艇中。

负责来搜寻尤依的军官见她没事，高兴极了，对着她嘘寒问暖。尤依笑了笑，礼貌地道谢，说自己没事，心态上却觉得完全不同了。

前后不过短短的几个小时，已是恍如隔世。

回到前线指挥部，所有人都因为尤依全须全尾地回来，而松了一口气。他们问尤依到底怎么了，尤依找借口糊弄过去，就说自己一时犯了炮火综合征而魔力暴走。战场上有各种应激症状的士兵实属正常，尤依的借口倒也说得过去。

尤依也深深看了伊丽芙一会儿，伊丽芙在玩着她的布偶熊。尤依在想，塔罗他们，会接她回千窟之地吗？

这次战役，帝国没有获胜，冰河联邦的人都打疯了，不要命地攻击他们。帝国军队的士气一度崩溃，纯粹靠着装备优势的代差，才顶住冰河联邦。

两军打成了平手，维持原来的战线不变。机枪、铁丝网和壕沟，又再度成为对峙前沿的景象。

尤依没有再在前线待下去，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确认。告别修迪斯、赛墨、布雷克和伊丽芙，她回到了创世教廷。

这次，不必再去附近的教堂找传送魔法阵，尤依自己已经可以使用『空间飞跃』了。

当尤依走出『空间飞跃』的魔法阵，对上文森特的目光时，在对方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震惊，和一些被他藏的很好的、她几乎要错过的东西。

尤依忽然释怀地笑了：“老师，可以带我进您的『领域』吗？”

文森特没有询问原因，仿佛他已经知道尤依的意图并且接受这些，他打开了『皎月清辉』。

净透的夜空，皎洁的月亮，脚下纯白的象征神圣与无垢的马蹄莲花丛，多么美好静谧的世界，多么圣洁无暇的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是真的话。

尤依望着那轮月亮，再看着文森特。两相无言，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两个人心头清晰分明地流过，只是，都默契地选择了不说。直到尤依又冲着他释怀地、也苦涩地一笑，她召唤出「凛冬」，举枪冲着那轮月亮，开了一枪。

属于阿特露彼丝神明等级的魔法，如箭一样轰然飞起，将月亮刺穿！

就在月亮被刺穿的一刻，整个天空裂开，如被撕裂的绸缎向两边溶解，露出隐藏在背后真正的样子。

暗红色。

极其不祥的颜色。这种颜色让人联想到干涸的血，隐藏在晴朗夜空后的真实天空，是这样的颜色。

皎月亦变成血月，极大的一轮，压迫了半边天空。

脚下的马蹄莲如翻卷的毛毯渐次枯萎凋谢，在每朵花原先的基础上，新的花芽破叶而出，一朵朵黑色的罂粟像鲤鱼攒动的脑袋。花叶之下的土地被鲜血打湿、淹没，不知究竟是站在花海中，还是站在血河里。

放下枪，尤依有些厌倦地笑了：“真是这样。”

她看着一身圣袍，纤尘不染的文森特：“这才是你的领域，真正的模样——『诸神黄昏』。”

“好久不见了，夏炎。”

文森特微笑起来，薄唇抬起愉悦的弧度，放松极了。两个人都很平静，谁也没表露出意外的样子。随着他渐深的笑容，黑色的眼睛亦变成了血红色。魔血的颜色。每个魔族的人，魔力上涌的时候，都会出现这双血瞳。

“看来你全都想起来了，阿特露彼丝。怎么样，亲手杀死唯一亲人的滋味，好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