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出不去，”附身在茵菲妮尸体里的灵魂碎片，胆怯地开口，“灵魂已经和躯壳融合，不能分离了。”

指着她的剑刃，离她的喉咙又近了一段，显示出卡尔西雷斯的无尽怒火。

莉莉丝说：“你故意的。”

「她」忍着恐惧，调整姿势，双腿跪在地上，将双手置于心口的位置，像是立誓，“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保护好她的躯壳！”

莉莉丝恶毒地呢喃：“恶心。”

“躲在这里看什么？”

在暗处看着这一切的阿特露彼丝，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一瞬她的手中反射性的握起一团魔力，想要拍向身后，但却先被身后的人握住了这只手腕。

“！”

手腕上的炽热钻进心里就成了冰凉，头皮涌上一股麻意。这个声音的主人，她再熟悉不过了，连年的两族对抗中交手过很多次的，「毁灭」魔王，夏炎。

“喔，在看她，”身后的男人戏谑的笑中带着一点阴寒，“附身在茵菲妮尸首里的脏东西。”

“这回你是冲着她来的？”

“你看你，杀气都没藏住，想杀她？”

阿特露彼丝用力抽出手腕，“这是亚特兰蒂斯的事。”

她手心里抓起一团魔力，蓄势待发，夏炎却完全不在意，仍戏谑地冷笑：“恐怕难了。有了茵菲妮这具外壳，卡尔西雷斯就不会让你动她了。”

黑色的水纹般的长发从自己的身边掠过，阿特露彼丝看着夏炎走过自己，去莉莉丝那边。

莉莉丝向他侧过身，唤了声：“夏炎。”这个动作，让阿特露彼丝因此看到莉莉丝怀里抱着的东西，一个半黑半白、缺了一只眼睛的布偶熊。

夏炎道：“让「她」活着。”

卡尔西雷斯也看向他。

“亚特兰蒂斯想杀的东西，让她活着，就对了。”

莉莉丝想了想，缓缓露出无情的笑容，问「她」：“亚特兰蒂斯为什么想杀你？”

“因为，我是……”

阿特露彼丝无可奈何，无声叹出口气。「她」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那几位魔王，不论将来如何，眼下自己是杀不了「她」了，她没法以一己之力，抗衡三位魔王。只能先离开这里，以后再找机会。

阿特露彼丝将这件事报给了爱蒂尔。爱蒂尔紧接着就向亚特兰蒂斯所有神明发布了指令，全力追杀那个灵魂碎片，绝不能让这样的祸患留在世上。

再次见到「她」时，已经是一百年后了。

听说这一百年里，「她」离开了卡尔西雷斯。大概是不想拖累他，「她」做出了和当年的茵菲妮相同的选择。

在大陆的角落，遥远北极的茫茫雪原上，阿特露彼丝看到了倚靠在雪白树下的，穿着白衣的女人。

茵菲妮的身体在「她」的灵魂修饰下，已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样子，阿特露彼丝觉得，有那么一刹，竟想不起茵菲妮原来是什么模样。

「她」蓄了及膝的长发，额前的碎发剪成齐刘海。明明是负面情绪的集合体，现在的「她」，却从里到外比冰雪还要澄澈，像是纤尘不染的仙女。阿特露彼丝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为什么那些污秽都像是被洗尽。

开着白花的树，两棵树干撑起同一片树冠。阿特露彼丝记得，这是光与暗两族还和乐融融的时候，共同培育的“沙罗双树”，象征双方的友情。但很快，一切就成了梦幻泡影，全大陆的沙罗双树也被砍尽，只有人烟罕迹的这里，还留有那么一点在苟活着，见证讽刺的荒唐的亲爱的历史。

“你是来杀我的吗？”「她」疲惫地笑着，眼波懵懂，手中却攥紧了一支冰白色的笛子。

“也好，我已经很累了，我活够了，你杀了我吧。”

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酸涩，如鲠在喉，阿特露彼丝说：“言不由衷。”

“？”

“你刚刚打败过什么东西吧？受了一身的重伤，终于拿到古老的炼金宝物：魔笛「幻雪」。你是想用它武装自己，让自己变强吧？你根本就不想死。”

“可是，你们都要我死。”「她」悲伤地说，“你们说我是一个被舍弃的复制品，说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我出生的意义就是将自己葬送，这就是你们要的。他们也会这么说，他们，魔族，在他们许多人眼里，我是卑劣的神。在你们眼里，我是比魔族更可恶的淘汰品。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又为什么要让我存在……”

阿特露彼丝无言，她忽然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透过「她」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好像个没有感情的刽子手。这一百年，不是没有意识到，而此刻听到对方悲伤又平静的亲口控诉，那种对于自我的质疑与否定一下子变得轰轰烈烈。

对面的，是一个生命，活生生的会跑会跳的生命，有自己的意志和思想，会难过、会绝望、会哭。

「她」不是屠杀过光之一族的魔族，「她」没有任何错。剥夺这样一条生命，又和当初那些屠杀自己和法尔奈丝的魔兽，有什么区别？何况光之一族曾对魔族犯下灭绝种族的大罪，自己和法尔奈丝还可以说是替祖先还债。「她」呢？她又还什么罪？她的错只是因为她的存在本身。

那又为什么要把「她」创造出来？

就像是生下自己的孩子，再不遗余力地杀它，只因它具有自己身上所有不好的特质。

阿特露彼丝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天，那么广，密不透气。她看到晶莹的雪花悠悠飘落，她伸出指头，让雪花落在自己的指尖，融化成冰凉的水渍。

树下的「她」，在无声流泪。

“你一哭，就会下雪吗？连爱蒂尔大人也没有想到，她的灵魂碎片会有这样牵动自然的能力吧。”

阿特露彼丝听到自己逐渐坚定的心声，她做出决定：“我不会再杀你了，好好活下去吧。”

“你……”

“负面情绪的集合体又如何，法尔奈丝……”法尔奈丝不是一样失去了“人心”，却还是她最爱的妹妹吗？

他们没有权利像曾经面对过的恶魔那样，再将杀戮施加于弱者。

「她」喊住要离去的阿特露彼丝：“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

“可以封印我的记忆吗？”「她」攥着笛子站起身，眼角泪花点点，“这一百年太痛苦了，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想忘记那些事。”

阿特露彼丝摇了摇头，“不能。谁都好，生命短暂也好，生命漫长也好，都不应该忘记自己的过去啊。”

「她」疑惑地张了张唇，没有出声：“……？”

阿特露彼丝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像是皎洁的月块，照亮灰蒙蒙的天幕。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发上、睫毛上，形成晶莹的光彩。

“没有过去，就不会有未来，即使过去再痛苦再悲伤，也只有在那样的基础上，才会有现在的和未来的你啊。跨越过这座山，才能见到光明。你离开了卡尔西雷斯他们，不就是不愿意再拖累他们，想要自己变强，变得能够保护自己，能够和他们并肩吗？你也拿到了「幻雪」。你已经在与命运抗争的路上努力地走着了，如果选择封印记忆，你所有的抗争所有的努力，又算什么？那是对你这颗心，对独属于你的过往、你的回忆的亵渎。也唯有坦然接受背负的苦痛，才能在黎明到来的时候获得真正的救赎。”

「她」懵懂地听着，含着悲伤的神情轻抚胸口，怯怯地，像是从蜗牛壳中探出触角：“黎明……真的会到来吗？”

“也许明天就会到来，也许在千年万载之后。”阿特露彼丝笑了，“可是这条路，只有走下去，才知道在尽头等着自己的，是怎样的景物啊。裹足不前、自怨自艾，难道要比背负着前路继续走下去更有意义吗？”

「她」似乎听明白了，悲伤的眼底氤氲出一点动容的暖色，她真切地说：“你真坚定，那你的来时路又是什么样的呢？”

阿特露彼丝沉吟，她慢慢地回忆着：“从出生起就面临的末日，身边的亲朋好友一个一个悲惨地死去，许多被吃掉，骨头渣都不剩……逃亡，带着妹妹一起，无止尽的逃亡。忽然有一天来到亚特兰蒂斯，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战斗还在继续，只是终于不再是被屠杀，而是真正的战斗了。帮助伊普尔大陆的人类活下去，将魔族赶出这片土地，维持神明的统治权威，还有追猎你……”

「她」苦笑着说：“是么？你好像，也没有比我好上多少呢，活着的每一天，都过不了平凡安宁的生活。”

“但这是属于我的路，我就会继续往前走，我相信我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哪怕它们只是微小的沙尘，但我相信积累到某个程度，也能化成风。”

「她」缓缓站起身，无声地流着眼泪，用憧憬的目光凝视阿特露彼丝：“谢谢你安慰我，开导我，谢谢你……不再杀我。”

阿特露彼丝摇了摇头，“我走了。”

“塔罗！”「她」叫住了她，“我叫塔罗。”

“是卡尔西雷斯给你起的名字吗？”

“嗯。”

“有自己的名字，很好，说明你就是你，无论你是谁的灵魂，又是谁的躯体。”阿特露彼丝微微一笑，“下次再见到你时，请让我看到你的改变。你要证明给我看啊，证明今天的我做了正确的决定。”

塔罗握紧了「幻雪」，她吸了吸鼻子，定定地答应阿特露彼丝，也告诉自己：“我会的，阿特露彼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