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赵刀刀已度过了几个傍晚。
她在这里浑浑噩噩恍恍惚惚,拼命回想,还是只能想起在上山的日子和一个孤零零的名字。
赵逐……那个梦里的男人明明也没有在山上出现过。
他在的地方是轮回城……他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癫狂?
赵刀刀闭目凝神,用掌根抵着额头慢慢按压。还是不行……她看着空荡荡的右手,有什么很熟悉的东西消失了,她想不起来。
“你怎么又开始发呆了?”花九九皱着眉走过来,不满地看着赵刀刀。
赵刀刀摇了摇头,放下手。
“摇头是什么意思?”花九九一贯寻根究底。
“没什么。”
花九九哼了一声,“好好看着,学着点儿,别忘了你还欠着我呢。”
“嗯。”
那天花九九还是帮她买下了那本《诡悟七绝》,据花九九所说,她生平最爱帮助别人。
赵刀刀当时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个爱好,然而不过几天她已完全了然,这小丫头哪里是喜欢帮别人,她爱的分明是别人欠她点什么。
自那之后这十文钱的欠款像是一顶明灯缀在赵刀刀头顶,比太阳还要更迫人一些。
花九九不提收留她救过她的恩情,反而整日拿十文钱说事,赵刀刀无力反驳,只好顺着她来。
说着说着,赵刀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花九九的跟班,她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因为十文钱把自己卖了。
她有些后悔,要是那天自己再坚决一些说不想买书,或许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把目光移向赌桌。
她们正在似花客栈一楼,这里与其说是客栈,其实更像个外貌亲切的赌场,如花似梦,惹人流连。
二楼有九间房,据花九九说想在似花客栈住一晚只需千金,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地看向赵刀刀,关于这些钱……赵刀刀板着脸,她暂时不想想这些。
赵刀刀觉得现在就是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了,世上不会再有比遇着这小姑娘更可怕的事了。
她将手背在身后抠着木柱,外面的世界太险恶,她想回到山上……就算回去要她天天看师兄耍猴戏,她也绝不会再抱怨一句了。
赵刀刀不经意看向花九九,那小姑娘抬头冲她笑了下,赵刀刀干笑了下扭过头。
当初应该有人拦着花九九救她的。
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才来到轮回城,赵刀刀听着那些人的起哄声,早已神游天外,默默想到——
老天爷,我罪不至此吧。
赌局已快到尾声。
花九九靠过来,笑道:“你不来一把?”
赵刀刀咧嘴道,“不了。”以她现在的时运,还是别赌了。
花九九勾了勾手,赵刀刀附耳过去,她神秘兮兮道:“我可以保你必赢,只要你赢下一把,你欠我的那些债可就全都清了,你整天跟着我也心不在焉的,等账清了,可就不用再跟着我了。”
赵刀刀打了个战栗,这条件确实有两分诱人,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她们,她也悄声道:“我拿什么赢?”
“看到那摇骰子的人了吗?”
赵刀刀点头。
“他下一次会摇六六三十六下,你只要看清开始的数字,我保证最后的结果和一开始一模一样!”
赵刀刀虽然站在一旁看了几天,却丝毫没摸到其中名堂,好奇道:“为什么?难道他每摇一次都能保证骰子只转一次?”
花九九笑出了酒窝,“不对。”
“难道……他每摇六次骰子都会归位?”
花九九嘻嘻一笑,摇了摇头。
“这……”赵刀刀又仔细看向那人,见他手腕灵巧,没做什么古怪动作,袖子也固定在手腕上,毫不遮遮掩掩。她看不出蹊跷,“难道骰盅里有什么机关?”
花九九故作高深地摇摇头,又勾了勾手。
赵刀刀侧耳过去,那句轻声细语如惊雷炸响在耳侧:“管他摇多少次,只要我想要你赢,你就会赢……你以为,这家店是谁的?”
“……”
花九九看着赵刀刀说不出话的神色,拍腿哈哈大笑起来。
赵刀刀张了张嘴,又闭上。
话已至此,赵刀刀当然听明白花九九是在捉弄她了,也明白这里是花九九的地盘,输赢都看她心情,她想让谁赢谁就能赢。
可这小姑娘心情比天气还多变,她此时说会让她赢,等她真上桌了想必又是另一副嘴脸。
赵刀刀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店里人气旺,暖烘烘的,可她总觉得花九九一笑,自己就忍不住浑身打冷战。
赵刀刀婉拒道:“我不会这个,不用了。再说,就算能赢,上赌桌也得有筹码的,我现在可真什么都拿不出来。”
她摊了摊手。
花九九眼珠子一转,“要是我说你有呢?”
“啊?”
“你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赵刀刀哭笑不得,“我还有……”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目光死死钉在花九九白皙的手掌心——
那里静静躺着一枚黑色的铜钱。
花九九用拇指和食指拿着铜钱凑到自己眼前,透过铜钱的孔看向赵刀刀,笑道,“我那天扔你衣服的时候抖了抖,就掉下来这个,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怪钱,我还从没见过呢。”
她略带歉意道,“唉,都怪那天事太多忘了给你,现在才想起来……刚好,你可以用它来赌。”
又问,“这是做什么用的钱,为什么是黑色的?”
赵刀刀道,“我不知道。”
铜钱上刻着花纹,是一朵花的样子,没有字。
花九九将铜钱递过去,问她,“这上面是什么花?”
“我不知道。”
赵刀刀接过铜钱。
一时无言。
花九九在等。
赵刀刀也在等。
她一看到这黑色的铜钱就觉得眼熟的紧,总觉得这回自己得想起点什么了,可她等了半天,脑袋还是空空。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又来了。赵刀刀紧紧攥住铜钱,“我不会赌的。”
花九九诱惑道,“你现在不赌,以后可没机会再翻身了,还是说……你其实挺喜欢当我的跟班?”
铜钱在手里硌得慌,赵刀刀却借着这点疼痛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她缓缓道:“九九,这枚铜钱值不了我欠你的千金,即使你帮我赢了,这也都是你自己的功劳,怎么能算我还清了?”
赵刀刀站直了身子,“我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可既然欠下了,那跟着你慢慢还就是,不管要多久,我都认了,绝无二话。又何必搞这种花样,反而令我更加难安?”
花九九收了笑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瞧出这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那双暗红的眼眸没有躲闪,坦荡地任由视线扫过。
大厅里又欢呼雀跃起来,热闹非凡,今晚的赢家诞生了。
围观者慢慢散开,有的摇头叹气,有的满面红光。厅堂里一下冷了起来。
花九九眯了眯眼睛。
赵刀刀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啊……”花九九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
她年纪小,觉多,此时已经露出疲态,摆摆手道,“我困了,明天再来找你。”
赵刀刀看着她转身离开,等到客栈关上了门,才苦笑两声,脱力一般靠着柱子滑坐在地。
打扫的用扫帚碰了碰她,赵刀刀像樽雕塑没有反应,遂绕开。
过了好一会儿,赵刀刀才撑起身子,上楼关上了门。
……
夜深人静。
突然响起了笃笃两声敲门声。
咯吱一声,门从里面打开。
柳城一家小旅馆的细窄走廊里堵着两个黑衣男人,门里站着那个消瘦鬼魅的外乡人。
往屋子里望去,烛影在墙上摇晃,桌上还放着一张笔墨未干的纸。
一个黑衣人道:“阁下,跟我们走一趟吧。”
陌生男人似乎半点也不奇怪,点了点头。“麻烦稍等片刻。”
他关上门,将桌上的纸点了火放在烛台里烧成灰烬,把床上放着的包袱背上,他又推开了门。
黑衣人相视一眼,觉得他收拾得太快,难道这人早料到他们今天要来?
男人有些僵硬地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我没什么东西要带,房钱……劳烦了。”
他走在前面离开了客栈。
他走得不紧不慢,很有耐心。
黑衣人对他的耐心也深有体会——这人出现在柳城之后每天都要去一次红庙,但他去了什么也不做,好像就是进去看一看,然后又慢慢踱步回来写他的东西。
真是个怪人。
他们在大街小巷中绕行,柳城的天气冷了起来,天黑的早了,这会儿人们大多已在睡梦中,街上安静极了,只有水流的声音和野猫蹿过的动静,黑衣人走得很轻,男人走得很慢,三个人竟一点声儿也没发出。
黑衣人一前一后将他带到了一处院落,进了院子,又让他到一间屋子等着。
这屋子四面设门,此时却只有一面的门开着。
男人一点也不急,弯腰放下包袱顺势坐下。
他已经等了太久,习惯了等待。
对他来说时间总是过得太慢,他骨肉里的血似乎也比别人流得慢些,外物的变化已经难以引起他的喜悲,连实现愿望的喜悦也不能让他动容激奋超过一天。
顾倾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模样。一个死气沉沉仿佛病入膏肓的男人静静坐着,他撑着脑袋,好像随时都能睡倒过去,可一靠近,就能发现他的警惕,他从内到外地防备着一切。
顾倾城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但眼前最要紧的事却不是他,“就是你在红庙留了字?”
“嗯。”
顾倾城走到桌子一边坐下,“你知道些什么?”
男人缓缓抬头,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轻轻颤动着,仿佛有细小的沙粒随声音抖落,“她不见了。”
顾倾城冷冷笑了笑,“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没用的。”
“我本来想去找唐雪的,但风月城封了,唐雪在风月城找她,她不见了,对吗?”
“嗯。”顾倾城等着下文。
男人缓缓道,“我不知道她在哪。”
“你!”顾倾城冷笑道,“你敢耍我?”
男人摇了摇头,他的眼神竟很真挚,“我也在找她,如果不是为此,我不会来找你们帮忙。”
“你?”顾倾城打量着他,“你为什么找她?”
“她一定没和你提起过她的家乡,我从那里过来找她。”
男人笑了笑,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甜蜜笑容。
顾倾城不适地打了个寒战,“你是她什么人?”
“我……我是她未过门的夫君。”
顾倾城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男人这才用手拂下微翘的嘴角,正色道,“和你们一样,我是她的朋友。”他问,“唐雪那边有线索吗?”
顾倾城摇了下头。
“那她一定也不知道赵刀刀失踪前到底和谁交手了?”
顾倾城看着他,眯起眼睛,“你难道知道她和谁交手了?”
“我知道。”他低声道,“我来柳州本就是想用这消息来换一些事。”
“是谁?你想换什么?”顾倾城暗忖,赵刀刀虽然失踪,但消息并未传出,唐雪找人也不是明目张胆来的,可看这人神色,仿佛笃定赵刀刀已经不见,他怎么知道……
男人笑了笑,“我很想找到她,况且,我想知道的消息对你来说一文不值,这笔交易对你很划算。”
“你说。”顾倾城扬了扬下巴。
他问,“卢盛光是谁?”
顾倾城不解道,“天下第三卢盛光?他不是打算退隐江湖么,怎么……”
她皱了皱眉,“不……你的意思是……”
“嗯,刀刀和他打了一架。”
“我凭什么信你?”
“随你,我知道的已经说了,接下来……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顾倾城皱了皱眉头。
“刀刀她……她长什么模样?”
“嗯?”顾倾城愣住。
男人重复道,“我想问你,赵刀刀长什么样子?”
“你不是她家乡的朋友吗……”这是哪里来的怪人?顾倾城判断着他神志不清的可能,看起来不像中毒,只是虚弱了些,或许需要进一步诊断……
男人神情落寞,缓缓道,“若不是我眼疾初愈,又怎么会来找你们帮忙?”
“你……”顾倾城看向他的眼睛,那股死气和落寞太过明显,似乎问不出答案,他就要倒下去。
“你这人……”她叹了口气,“她鹅白脸蛋,眉毛总是不修粗乱着,眼睛黑中带红,或许她眸色本就是红?”顾倾城不确定道,又继续说,“她总喜欢把头发束成一股,你既然是她的朋友,那等你见到她一定能认出她的。”
顾倾城缓缓道,“哪怕你不认识她,也总能很轻易从人群中分辨出她来。”
男人郑重道,“多谢。”
“不用。”顾倾城看他站起,问,“你要去哪?”
男人摇了摇头,“多谢,打扰多时,我该走了,我还有事要做,但过不久还会再来柳州叨扰的……顾神医,如果你之后见到唐雪,劳烦帮我问问她刀刀到底从哪个方向离开。”
“好。”顾倾城看他拎起包袱,问,“你到底是谁?”
“我姓赵。”他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苦涩的落寞,“赵小刀。”
看他继续要走,顾倾城正欲伸手拦他——却听砰的一声,赵小刀倒在地上。
她扶着额,无奈道,“刚想说你面色太差,还是先别糟蹋自己了。”
她叫人将赵小刀抬到客房。
顾倾城拔下簪子在指尖灵活地转了转,“赵小刀?家乡的朋友?”
她喃喃道,“赵小刀……赵刀刀……”
顾倾城缓缓勾起唇角,“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