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微凉,赵刀刀抬起手,雨又下起来了,绵密如丝。
林中雾气随着烟雨弥漫开来,慢慢将来时的路严严实实地遮住。
三人走近屋子。
雨丝拍打在草叶和石头上听不到声音,屋檐的积水滴落在门口的水缸中,叮咚一声,溅起水花。
水缸里浮着一株荇菜,叶片像莲叶一般,接了雨水聚在中央,汇成一摊小小水洼,随着雨水变多,支撑不住又滑下去,叶子摇摇晃晃,水从缸的边缘溢出来。
方英不在。
顾倾城深吸一口气,上前去。
她在门框上轻敲两下,稍顿又敲了一下,等了片刻推开门,道:“我师父在山谷间开了一片花田,今年养了昙花,这会儿应该是出去看花了,先进来吧。”
进了屋子,有两盏灯还在烧,火苗微弱,屋中放了炭盆,里面的火已经灭了,底下能看见隐约火星,盆旁边堆着劈好的木柴。
顾倾城搬了凳子让周向晚和赵刀刀先坐,拿起旁边灭了的灯点着,拾着木柴慢慢把火生了起来。
她干完这些,坐下来道:“已经不早了,你们是等我师父回来还是先去休息?”
赵刀刀道:“我还不困。”她把黑刀解下来靠在自己腿旁,一手轻轻扶住刀柄,一手伸着烤火。
周向晚道:“等方前辈回来吧,我们远道而来,怎么能不打招呼就先去休息。”
顾倾城点点头,轻叹一口气,道:“那就一起等吧。”
一时无言。
赵刀刀鞋上沾了泥,这会儿干了,她挑了根细木棍把土块一点一点剥下去。
周向晚心中砰砰直跳,越是临近见面的时刻,他越是紧张。
只觉得过会儿进来的不是方英,而是发着光的一尊金人,最好她手里拿着剑,那剑也会跟着发光。
顾倾城有些苦恼,她太久没见师父了,方英一人住在这里,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见,等下乍一进屋看见这一屋子人,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火焰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
众人心思各异,沉默地等待着。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三人齐齐转头。
进来的是个面相慈祥的女人,穿着一身蓑衣,看着和普通农妇无二。甚至她手里拿着的斗笠已经破了好些口子。
周向晚有些失落,是斗笠啊,不是剑。
只是火光映着方英,开门那一瞬间还真觉得她浑身发着光。
赵刀刀浑身一震,方英刚进门扫来的眼神实在锐利,可是再看又没那股感觉了。
顾倾城起身道:“师父。”
赵刀刀和周向晚也站起行礼,齐声道:“方前辈。”
方英把斗笠收好放在门边,笑道:“我这难得这么热闹,都坐吧。”
她解了蓑衣也坐下来,看着顾倾城,“倾城,这些是你的朋友?”
顾倾城点点头。“师父,这是赵刀刀,她从晚镇来,带了信给您,这是周向晚,他是为剑而来。”
方英点点头。
赵刀刀临行前已经将剑疆取下叠好,此时和信一起取出正要递上。
方英摆摆手,“太晚了,我累了,你们这一路也累了吧,先去休息,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赵刀刀犹豫了下,又把东西收好。
这屋子左右分了两间小房,本来是留给方英和顾倾城的。现在他们有三人,倒一时犯了难。
周向晚说自己不碍事,打算在地上将就一晚。
顾倾城道,“下雨了,地上太潮湿,我和赵刀刀挤一间,这里还有张塌,我收拾出来你睡。”
周向晚和赵刀刀听她说完才发现他们在的这间屋子还有一张长塌,只是上面摆满了杂物,高高垒起,很难注意到。
或许是为了防止落灰,杂物上面盖了张布,遮住了所有,周向晚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个放东西的长几。
方英没管他们的事,快走进自己那间房时道:“倾城,收拾好过来。”
“是。”
周向晚想帮忙,顾倾城摆手,“不用。”
她把塌上的东西抱下来放到一旁,道:“上面要是还有灰你就自己扫扫吧。”
说着去她自己的屋子抱了床被子过来放下。
周向晚道:“多谢顾姑娘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赵刀刀站着片刻,走进了屋里。
顾倾城进了方英那间。
方英正坐在床边。
这房间不大,简陋至极,只有一张床和床头一张小桌。
倾城站在方英对面,离她很近。
方英轻咳两声,道:“说说,你又做了什么坏事?”
她心知这徒儿那哪儿都好,就是不能放出去,否则非把这江湖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顾倾城低眉道:“没做成。”
方英脸上严厉之色渐缓:“我不罚你,你自己说。”
顾倾城便将自己为了采药出去,如何遇见唐雪,恨意死灰复燃,利用冰家人的种种内情一一道来。
她有些惧怕方英。
方英绝对是个好师父,但是她对待徒弟很严格,练功时就容不得一点偷懒,平常更是说一不二,决定什么就绝无更改的余地。
顾倾城至今还记得方英说要赶走她的那天。
那天方英一改往常,道,“我既然管不住你,你又何必拜我为师,你走吧。”
原来方英早看出她报仇心切,才总是告诉她医者仁心。
她跪地请求,立下誓言,拼尽全力才留了下来。
可她如今也没有报成仇,顾倾城在心中为自己开脱,垂下头等着方英的宣判。
方英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道:“倾城,你不能总是这样。我要走了,以后没人管的住你了。”
“师父,不要说这话!”顾倾城急忙道。
方英招手道,“你过来。”
顾倾城走上前去。
师父的眼神还很平和,她矮下身子,轻轻趴在方英膝上,方英的手轻轻抚上她的秀发。
“我看跟你来的那两个孩子都挺好,年轻人就该多交朋友,不要老是窝在院子里。”
“师父,我不是——”顾倾城闻言想要抬头,却被方英微微施力阻止,她闷声辩解,“我没有跑,采药碰上只是偶然。”
“我知道你怨我把你关在这里,你是采药碰上他们的,不是私自出城,我知道。”方英的声音难得这样温柔,“等我走了,你就自己拿主意吧。”
“师父!”顾倾城有些慌了。
方英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傻孩子,恨能有多长久?百年之后不过黄土一捧。凭你的本事,在这世上活下去,留下名字,不难。”
顾倾城闷闷道:“师父,我这次真的想开了。”
“倾城,你是你,人总要为自己活一回,不要被仇恨蒙了眼睛。”
顾倾城缓缓点头,感到方英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棱角坚硬地戳在柔软手心,她咬着唇,眼里已有泪水,紧紧握住那东西。
方英轻声道:“倾城,这是你父母留下的最后一记药方,我替你保管至今,以后你要自己拿好了。”
“师父!”她心中悲伤,知道这次师父是真的大限已至了。
她早就没有亲人,师父是她在这世上遇到的最后一个亲人,如今却也要离她而去了吗?
“你先前说的人就是她吧?”方英问,“那个姓赵的小姑娘。”
“嗯,她的刀法厉害,是您之外我见过最快的刀。”顾倾城的声音带着鼻音。
“让你这样佩服的人倒不多,明天我也跟她过过招,倾城,你去休息吧。”
顾倾城知道方英决定什么,旁人再说也无济于事,闭眼时泪掉下来,“是。”
回到自己房间。
顾倾城发现赵刀刀抱着黑刀盘坐,望着窗外发愣,破涕为笑,道:“你这么喜欢看雨,睡外面吧。”
也不知赵刀刀听没听见,顾倾城径自脱去鞋袜到里面躺下,用被子盖过头顶。
山里的天气比柳城更多变,第二天雨停了。
不过没有太阳,还阴着。
早上吃过清粥小菜。
赵刀刀与方英在屋前空地过招。
周向晚立在一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原来昨晚堆在塌上的东西不是杂物,而是一把剑!
一柄长剑啊!
他和大名鼎鼎的六月三更在一个屋里睡了一晚上,他竟浑然不知!
直到方英随手揭开那张平平无奇的破布,拎起那把剑时他才意识到。
周向晚顿时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比武有什么好看!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只想回到昨天晚上,再好好看看那把剑。
赵刀刀全神贯注。
方英握剑在手,低垂着眸子看向手里的剑,身板挺得很直。丝毫看不出昨天披着斗笠的老妇身影,仿佛已经换了一个人。
赵刀刀紧了紧手里的黑刀。
方英道:“我已多年不和别人过招,听倾城说你刀法奇诡无比,你有几分力便使几分吧。”
赵刀刀微微点头。
方英道:“我只与你过一次招,你看清楚了。”
“好。”
顾倾城在一旁对周向晚说:“这世上大部分的功法我师父都见过,说不定赵刀刀的刀法她也见过。”
周向晚叹息道:“方前辈这样厉害,却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顾倾城亦叹道:“我一开始也觉得师父这样太过可惜,可她选了的,就绝无回转余地……其实仔细想想,她在这里过的开心,又有什么不好呢?”
周向晚若有所思,道:“方前辈武学大成,又得百姓爱戴,想要在此避世也没什么。”
他看向那把剑。
方英此刻全然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她的剑势快而刁钻,先闻剑而后随声,每一击都有变幻无穷的后招,令人目不暇接。
赵刀刀连连挥刀去挡,却总是慢她一步,扑了个空。
周向晚感慨道,“没想到方前辈的剑法也这么快。”他还以为方英的剑法是慢而稳的风格。
顾倾城点头道,“我没见过比师父更快的剑,不过赵刀刀的刀也很快。”
第一次在峦岳派见到赵刀刀出招,顾倾城就十分讶异,这世上能将一把武器使得如此之快的人她只见过师父一个,而赵刀刀快得几乎和师父不相上下,如果不是唐雪,大概那会儿她就会带人来找师父。
赵刀刀的境界和城门之战、长廊闯关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与方英对战她还是感到了压力。
长剑袭来,她心中一紧,又兀自镇定,突然脚下一动,飞身向方英身后扑去。她不止刀法快,身法更快!
黑刀迅极,刀光如墨雪落空,笼罩了方英大半个身子,使得正是那招“飞雪茫茫”。
方英轻喝一声,长剑斜刺,赵刀刀见她晃身来挡,正要接着攻去,却脚下一软,原来是方英剑为虚招,提腿勾膝,脚跟撞在她腿弯,长剑一推,将赵刀刀向外推去,令她后退几步才站稳。
赵刀刀慢慢呼气,她一向自诩刀法决绝,身法过人,但比武之时除了手上兵器,拳掌腿脚又何尝不是进攻利器?遇上方英她怎么将以前会的都忘了?只道自己还是差了点儿意思。
方英再次举剑攻来,赵刀刀便退步去守,退后三步,不愿再退,决心堵上一把,出刀去攻。
只听乒乓数响,比昨夜雨声更密,连成一片。
方英第一次与她刀剑相接便感手腕一震,知赵刀刀气力过人,不能与她硬拼,是以之后刀锋剑刃总是擦身而过,不为兵器流连,而是攻她握刀之手,胸前破绽等处。
顾倾城见方英剑尖将将入腹惊呼一声,方英又轻巧一转变了剑招。
如白虹飞天,龙蛇嘶吼,剑光所致,布成一张绵密的网,无隙可循,赵刀刀茫然接招,每每寻到一丝破绽,挥刀而去,机会却转瞬即逝,只得收手回防,偶有奇招逼得方英回剑去挡,但总归还是连连败退,败下阵来。
二人过百招不止,终于停手。
赵刀刀如落叶在风中摇晃,像是要被磅礴的剑意冲倒。
但她强撑着不肯倒下,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像一把刀,而所有冲过来的攻击都化作磨刀的石块,只会使她更锐利。
黑刀颤动不已。
赵刀刀的手抖动不止。
周向晚和顾倾城上前将她扶住。
赵刀刀道:“我输了。”呼吸几下,又道:“前辈,你很厉害。”
顾倾城得意道:“我师父现在的剑法可是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不过你也不用灰心,我看这世上能与我师父过百招的人,也数不出五人。”
赵刀刀一愣,微微一笑道:“她很厉害,我也不差,我不灰心的。”
方英还剑入鞘,沉默片刻,忽然道:“赵刀刀?”
“是。方前辈?”
“我见过你的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