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不散,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
街上油纸伞生意又好起来了。
行人在街上看不清面孔。
顾倾城躺在崖边,任由雨水无情飘落。
她松开了赵刀刀的外衫,突然掩面大笑起来。
不过是雨而已,适应了就不觉得冷了。
何况这样的冷,相比玄冰棺,相比她熬过的无数寒夜,根本算不上什么。
一想到自己来崖边这么多次,第一个找来的不是病人,也不是仇人,而是个不知仇恨为何的怪人,她忽然觉得更好笑了。
原来世上真有这种怪人。
她的笑声逐渐逐渐低沉下去,指缝间流落出晶莹的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雨水从睫毛上滚落,唐雪紧紧捂住了嘴,力气大到快要不能呼吸。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顾倾城。
顾倾城的衣裳已经被雨淋透,她倒在地上,瘦削脆弱,全然没了咄咄逼人的模样,像一朵摧折的花。
这是唐雪离开长廊之后第一次见她。
她还以为顾倾城这种人是不会受伤的。
唐雪转过身体,背靠巨石,久久无法平静。
那天和顾倾城在冰棺前的争吵犹在耳畔,当时她气急攻心,失去理智冲出廊道,等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来到了这片悬崖之上。
悬崖上没有路也没有人,只有一块巨石高耸。
唐雪发现只要将自己藏在石头的阴影中,世间就好像没有自己这个人一样,一天、两天,皆是如此。
在这无人知晓无人出现的天地间,她终于找到喘息的时机,渐渐平静下来。
这儿是个好地方,就是离母亲太远了,离赵刀刀也远。
冰家人走的那天她是知道的,这里风景太好,能看见长老他们离开的队伍。
那天冰长老等了很久才出发,唐雪知道他在等人,但她没有勇气出现。
那天夜里她梦到自己跟了上去,和冰家人与母亲道了别。
梦中醒来时已经过去两天。
唐雪全然不记得那两天的事,或许梦是真的,或许她的魂儿跟上了那个队伍,比她更有勇气地说了再见。
后来,明知母亲已经走远,她还是整日整日望着玄冰棺所在的方位发呆,一坐就是一天。
期间唐雪下山过两次。
一次是给唐二自己还安全的信号,唐二和父亲联系太多,她不想惊动父亲。
一次是去看赵刀刀,那时赵刀刀还在昏迷。
剩下的时间她几乎都待在这里。
唐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们,她无法面对任何人,只想躲在这里,不被任何人找到。
纵然伤心欲绝,她也绝不愿被看到这般潦倒模样,唐家人不是这样的软弱之辈,她更不是。
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顾倾城的话如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凌迟着她的心,比幽魅鬼影更让人辗转反侧。
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被保护的太好了,她只知道母亲生下她之后就不久于世,对顾家的种种恩怨半点不知,乍然知道,才发现自己的命好像也背负了别人的血,不知该如何补偿,如何面对。
即使知道父亲不会做那些事,其中一定有所遗漏,但顾家已经切切实实地遭受了不幸,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或许真像顾倾城说的,她要是一生窝囊地待在家里就好了,谁让她偏偏要来柳城?
可再给她一万次机会,她也一定会走进那个廊道,亲自看母亲一眼。
思绪如大雪将她埋没,唐雪还没想明白,就见顾倾城来了崖边。
她躲在石头后面不敢出声,又见到赵刀刀也跟了过来。
亏得这块巨石形状奇怪,她与恩人分站两边也能不被发觉。
恩人醒来了,看起来没事了,唐雪在这个好消息下打起了一点儿精神。
但正奇怪着赵刀刀为什么过来,却突然见她冲出吓人,顾倾城的胆儿还没被吓破,她的魂儿已经吓走了一半。
死死捂住嘴巴,才堪堪挡下喉咙里的尖叫。
唐雪不敢被她发现,等赵刀刀走后,才渐渐平复。
听她们交谈,她才明白过来,峦岳派的蒙面医生就是顾倾城,那伤药也是顾倾城的手笔。
唐雪只觉得果然如此,她忽然平静下来,她的心从未这样平静过。
即使所有的惊险都是顾倾城一手造成,即使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事,都已无所谓了。
恨意最终化作追随真相的决心,她听着二人的交谈,没有任何波澜,反而安心了些,就是觉得太对不住赵刀刀。
雨开始下了,有人离开了。
唐雪又见顾倾城在崖上大哭大笑。
她心里难过,憋了这么久,也经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等雨再大,唐雪想着该回去了,起来却发现顾倾城还在那里。
她左右为难,终于做了决定,跑下山去。
顾倾城撑着身子坐起,连着那件外衫,她的衣服已经被淋了个透,也不知自己还在期待什么,只觉得可笑。
她抵着头,头顶的雨渐渐小了。
顾倾城不解抬头,唐雪将一把红色纸伞塞在她手里,一句话不说就跑走了。
倒也怪了。
她紧握着伞站起身,看着唐雪跑远。
第二天。
赵刀刀将自己一开始的那件蓝衣叠好捧起,放进一张布里绑着四角包好。
“已经不能再穿了。”赵小刀道。
“我知道,但我不想丢啊。”赵刀刀惋惜道,有些不舍地看着这件跟了自己一路的衣裳。
身上的伤好了,衣服上的破口却已经多到不能缝补。
“唉,这可是我花光全部身家买来的。”
赵小刀闻言一笑,“曾经的全部身家。”
“钱要省着花!”赵刀刀撇撇嘴,抱怨道,“都怪顾倾城。”
“你是在替唐雪生气吗?”赵小刀问。
赵刀刀一愣,“我没有呀。”
她一向忘得很快。何况昨天她那么忙,换了衣服,沐了浴,喝了药,还要在雨声伴着下入睡,她已经完全忘了崖上自己在想什么。
“我只是觉得,她俩不该变成那样的。就是……”
赵刀刀想了想,“唐雪很伤心,顾倾城也没有因此痛快多少吧。”
“我是不懂啊。”她叹了口气。
“你和顾倾城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话?” 赵小刀问。
“你说哪句?那些话都是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小刀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长大了。”
赵刀刀一愣,拍掌道,“我的确厉害了不少!我已经想起来了,小刀,你一定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过的阵!我跟你说,我当时又感受到了那种人刀合一的感觉!”
她精神一振说起当时,感觉自己身上闪闪发亮,冲破了阴郁的天色,实在帅气极了。
赵小刀的确不知道这些,他有意识时赵刀刀已是强弩之末。
“看来等你好全就可以接着练下一层刀法了。”他问,“今天还要去找顾倾城吗?”
“嗯。”赵刀刀缓下情绪。“昨晚没有人送药,我的伤大概好了,得去问问她。”
她已经收拾妥当,早上送药时辰也过了,没人来,赵刀刀准备出门。
雨下了一夜还没停,已由大雨化作绵绵细雨,似乎要无穷无尽地下下去。
她拿起门边的伞打开门。
赵刀刀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门外站着一个人。
“恩人。”
唐雪笑着道。
她打着一把白伞,衣服是新的,神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端倪,仿佛从未失踪过。
赵刀刀侧开身子让她进屋,唐雪摇了摇头。
“恩人,我准备走了。”
“去哪儿?”赵刀刀惊讶道。
“回唐家。”唐雪笑着道。“我出来这么久,爹爹该想我了,我也想他了。”
“什么时候走,我陪你回分局?”
“今天。”唐雪道,“不用啦,我自己回去就行,唐二已经在帮着准备马车了。”
“雨还没停,等雨停再走吧?”赵刀刀看了看天气,皱眉道。
“不啦,其实……是家里有事,这事我已经拖了很久,不能再拖了,唐二也得尽快回去。”唐雪有些可惜,低落道,“恩人,明明已经在柳城,我却不能陪你找到那个人了。”
“没事……”赵刀刀有些恍惚,她从没想过分别会来得这样突然。
唐雪忽然发现赵刀刀身上的衣服不是昨天那件,想起什么,问,“恩人穿的是顾倾城准备的衣服?”
“嗯。”赵刀刀还在怔愣。
“分局那儿还放着很多衣裳,我回去叫人送来。”唐雪问,“恩人那件蓝衣呢,已经丢了吗?”
“还在……”
唐雪笑道,“那衣服已经不能穿了吧,恩人既然舍不得丢,不如送给我?”
“不了吧。”唐雪难得提出要求,赵刀刀却只能别扭地拒绝,摆手道,“那衣服太破了……”
“可恩人很喜欢那件衣服。”
“嗯……”
“我也喜欢。”唐雪伸手道,“我打小就爱收拾破烂儿,恩人将它交给我,下次我送你一件新的,一模一样的。”
赵刀刀连道不用。
但几番推脱,她发现自己除了破衣裳竟也没有其他可以送给唐雪,只能不好意思地递过布包。
“你要是不喜欢就扔了。”她实在怕唐雪把这东西当作宝贝。“下次见我送你更好的。”
唐雪喜上眉梢,“那我等着啦,恩人可别忘了。”
赵刀刀点头。
看着唐雪离开,她连伞也来不及打就直奔顾倾城所在之处。
顾倾城正坐在那间四面设门的房内。
雨丝从屋外飘进。
小碟内的粉末搅出去了一点,桌上有些狼藉。她心不静,索性放下细簪。
她从暗格中取出一个雕花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张手帕。
顾倾城拿出手帕,看着手上的手帕一角绣着的雪花,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她的指尖轻拂着那朵雪花。
顾倾城还记得自己母亲说,“我和你冰灵姨妈结拜姐妹,等她这胎生了,要是个小弟弟,就给你们定个亲事,要是个小妹妹,你们也当如亲姐妹一样相处,你可得好好照顾妹妹,不能每天只顾着自己玩了。”
她当时说什么?
她说:“我才不要弟弟,隔壁小义每天捉弄小姑娘,他们男孩都坏,要不是我厉害,他连我也要捉弄的!我只要妹妹,冰灵姨妈,你可一定要生个乖巧的小妹妹,我一定好好待她。”又看着母亲道,“妈妈,要不我教妹妹学医吧!啊,爹爹说过咱家医术不传外人……不过既然是妹妹,那也不算外人吧……”
母亲呵呵一笑说:“你冰灵姨妈还没生呢,就开始想着妹妹了?瞧你这么喜欢,如果真是个妹妹,妈妈做主跟你爹爹商量,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这样可好?”
后来呢?后来她真的有了个妹妹,但是一切都没有如想象般美好起来,冰灵难产去世,她父母为没能保住冰灵自责万分,唐雪刚刚出生体弱多病,父母心灰意冷又不得不寸步不离照顾友人之女,日夜忧思,归家途中被歹人乘虚而入,夺走医书,双双殒命。
顾倾城突然攥紧手帕,烦躁更盛。
自那时起,她恨极了自己的无能,恨极了那些无赖歹徒,也恨极了刚刚出世的唐雪。
因为唐雪,她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受尽折辱,如果不是遇上师父,冻死街角也无人知道。
而唐雪呢?她继续过她的好日子,从不知道有多少人因她而死,她被送到唐家堡,什么都不缺,受万千宠爱,无忧无虑的长大,从不知道有人因为她失去了一切。
此恨不共戴天。
此恨本当不共戴天的。
啪的一声。
一把黑刀拍在桌上。
顾倾城冷冷抬头,赵刀刀从上至下看着她。
“唐雪要走了。”
顾倾城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声,“我知道。”
要不是赵刀刀耳力过人,这轻轻一声就要被当成错觉略过。
赵刀刀道:“你们……”
她也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问出这话,只是唐雪要走了,她们或许再也见不着了,“你……去见见她?”
顾倾城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天真,你竟真的这么天真,你不会还想我跟她道歉吧?”
赵刀刀抿着唇,如果可以,她自然希望如此。
顾倾城幽幽道,“你昨天说的不错,恨能让我过的好,那也没什么不行的。”
“我不会同她道歉的,你别想了。”
赵刀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刀,思索着在顾倾城迷晕她之前自己先制服她的胜率有几成。
“不过另一件事倒可以商量。”顾倾城道。
赵刀刀一愣,“什么事?”
“我可以带你去见那个人。”
顾倾城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赵刀刀拿起黑刀。
顾倾城已经收拾起桌上的东西,下了逐客令。
那天见过的香料还在桌上摆着。
赵刀刀沉默片刻,怕赶不上送行,只好离开。
赶在唐雪离开前,赵刀刀到了唐家分局。
周向晚已经在了,正在和唐二说话。
“恩人!”唐雪惊喜道,又怨道,“怎么不打伞?”她将赵刀刀拉进屋檐下避雨。
“我来送你。”赵刀刀道。
“不用这么麻烦的!”唐雪压不住翘起的嘴角,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我走之后,恩人可要好好养伤啊,不准再受伤了。”
赵刀刀点头,冲唐雪伸出手。
唐雪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她。
她握住唐雪的手腕。
“保重。”
唐雪忽然鼻头一酸。
“恩人快回去吧。”她低下头,将手里的伞塞给赵刀刀。
赵刀刀摇头,一直等到马车来了,打着伞送唐雪上车,跟到城门口才离开。
唐雪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看着柳城大门被远远抛在身后,忽然有些伤感。
眼角一瞥,却看见一个包袱在地上散开。
她明明都收拾好了的啊?
唐雪拾起包袱将衣服塞了塞正要系好。
却突然静住。
她把衣服堆拨开。
她轻轻捡起那张手帕。
手帕上有些折痕,像被人仔细压平未果,索性不管了。
手帕透着淡淡粉色,一角绣着一朵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