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刀刀对老板娘要找的人本来只有不多不少的好奇,但听到剑名的那一刻,她忽然很想见到那个人。
六月三更……为什么要给剑起这样的名字?
难道和她的刀一样,那把剑也有什么独特之处?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跃上屋顶静静等待。
送药的人果然如周向晚说,很早就来了,赵刀刀这次远远就看见了人影,她提前翻进屋中,做出刚起来不久的模样,开门接过药喝下。
送药的姑娘冲她笑了笑,将昨晚的药碗一同拾进药盒放好。
赵刀刀见过她,上次在这也是承她照顾,她回了个微笑,道了声谢。
姑娘笑着摇摇头,用手指指赵刀刀,又在空中比划着什么,长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见赵刀刀不解,有些焦急。
赵刀刀指了指自己,“我?”
姑娘点点头。
赵刀刀一点点猜测,“我……上面?”
姑娘连连摇头。
“厉害?”赵刀刀接着猜。
“也不是?”她学着动作比了比,“我……好了?”
“你是想说……我的伤好了?你很开心?”
姑娘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你。”赵刀刀道,“是你一直照顾我,我才能好的这么快。”
姑娘又拨浪鼓一样摇头,张嘴想说什么,她不断指着药盒,让赵刀刀看。
“药?你想说……顾倾城?”
啪的一声,这小姑娘的双手在胸前拍掌合十,点头看着她。
“我知道,我当然也很感激她。”
送药的姑娘弯了弯眼睛,开心地左右晃了下头,小辫子也随着翘起落下。
她又指了指桌上的黑刀,板着脸双手在胸前交叉。
赵刀刀明白了,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能练刀?嗯,周向晚昨天同我说过了,我不会做的,放心吧,我很惜命的。”
姑娘又笑了,将药盒端起脚步轻快地离开。
赵刀刀站在门口目送女孩离开,见她走远了才跟上。
她虽然答应了不练刀,却还是将黑刀带在身上,从屋顶飞入树林。
赵刀刀提着的心在林中渐渐落下,这次她没有跟丢。
她将气息放缓到近乎虚无,始终隔了段距离在最隐蔽的角落藏身,即使是最厉害的高手,也不能觉察她的存在。
那姑娘带去的方向和赵刀刀昨天探的不是一路,但这里的房间更像她和顾倾城待过的那种风格,赵刀刀已遥遥看见一件屋子四门大开,挂着的帷幕在空中翻飞。
她没有立刻离开,继续蹲在树梢上,从树叶的间隙观察四周。
只一小会儿,赵刀刀就觉得自己也要被熏入味儿了,这里药味儿太浓,挥之不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
她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意识到顾倾城虽然年轻,却实在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
赵刀刀抿了抿唇,本打算等那个姑娘出来,却突然眸光一定。
一个黑衣人从树下走过。
赵刀刀没有看见他的脸,但她死也不会忘了他背后那把巨剑。
这不是柳城门口的刺客首领?他为什么会在这?
心神一转间,赵刀刀已经换了目标,悄然更上黑衣人。
跟在这人身后她更小心了,距离拉开更小,动作也竭尽所能地轻微,全神贯注将自己融入四周隐蔽气息。
黑衣人脚步不停,赵刀刀看见他走进重重帷帐,又从同一个方向出来,一进一出,中间几乎没有停留。
他又往药房那边走了。
屋檐遮挡了视线,赵刀刀看不到屋中景象,只看到靠近门口的花草,她不觉得黑衣人会无缘无故走进一间房散步,房中是谁?他和这里的谁有联系?
思索间她正打算继续跟着黑衣人,却忽然僵住了。
房间里又走出来了一个人。
她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红衣在风中翻涌。
想找的人就在眼前,赵刀刀却眉头紧皱。
不待她想更多,又有一位少年走到另一扇门门口,张望了下朝顾倾城走去。
少年冲顾倾城行了个礼,惊喜道,“顾神医,你在啊。”
“什么事。”顾倾城淡淡道。
“长老他们已经出发半月,我收到他们的信了!哥哥正在按你所说的练习,他让我来转告你信中内容。”
赵刀刀凝神细听。
“冰长老说了什么?”
冰长老……唐雪的母亲不正是姓冰?这少年是冰家的?
顾倾城果然和唐雪的母家有关系。
“长老说你医术高明,但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
顾倾城淡淡笑了,“我知道,你们回信时帮我一并回了吧。”
“嗯,神医,长老还说……”少年有些难以启齿,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他说唐雪是个好孩子,冰家不怪她,冰灵也不怪她,你该放下了。”
少年声音清亮,转达老者的话时总有股微妙的错位,估计他自己也觉得别扭,说完一句就立刻闭上嘴,憋着气。
顾倾城冷淡道,“这是我和她的事。”
少年弱弱道,“长老说非要算的话冰家也对不住你。”
他攥着衣角,杵在原地还没有离开。
顾倾城淡淡道,“还有什么,你全部说完就是。”
“神医,长老……长老说你年少有为,同样不应为仇恨所累,他说你们年纪相仿,如果没有这事应当会成为一对姐妹。”
少年语速很快,没有断句一股脑说完。
“我说完了!”
他泄了气看顾倾城的脸色。
顾倾城面无表情,道,“承了顾家的好,现在还想要唐家的好处?”
“让他别白日做梦了。”
“不不……不敢,神医,长老绝无此意!”少年匆忙辩解,急得满头是汗。
“嗯,我知道,你告诉他专心赶路就行,如果不是带着一具尸体尤嫌不够的话,别再管这种闲事。”
“我我我我知道了!”少年被顾倾城平淡话语下的含义吓到有些结巴。
顾倾城挥了挥手,招来一人,“送他回去,我出去走走。”
赵刀刀正欲跟上,却差点一个不慎从树上掉下。
“刀刀。”黑刀忽然出声了。
她轻拍胸口,缓下心跳,幸好那黑衣人早走了,这里的人察觉不到她,“小刀,我刚病好,差点被你吓出病了。”
赵小刀沉默片刻,低声道,“我错了。”他问,“你的伤好了?怎么在这?”
“昨天就好了,我也不知道。”赵刀刀摇头,“对了,你知道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吗,我只记得找唐雪那晚了,之后的事有些记不清了。”
赵小刀一愣,“你忘了?”
“嗯,你知道多少,都跟我说说。”赵刀刀边说边提气跟上顾倾城。
“你……”赵小刀缓声道,“那天晚上你决定帮唐雪。”
“然后呢?”
赵小刀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第二天早上你收拾好出发了,等我再醒来时,在一个长廊样的地方……那时你与人相斗,走火入魔,差点疯了,唐雪被人拉着……是柳城外出现的那个黑衣人帮顾倾城制住了你,然后将你带回了顾家。”
“……唐雪呢?她见到她母亲了吗?”
“见到了。”
赵刀刀舒了口气。
“但是不知道顾倾城与她说了什么,唐雪最后跑出去了。”
赵刀刀的心又提起了,难道周向晚说的失踪从那天就开始了,唐雪一直没回来?
赵小刀静了片刻,忽然道,“刀刀……你……下次不能那样帮人了。”
赵刀刀知道小刀只有关心至极才会说出这种话,大概当时真的很凶险吧,她轻敲了下脑袋,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想起来那段记忆。
最近关心她的人很多,赵刀刀已经答应了很多人,赵小刀是最特殊的一个,她自然更要答应。
她保证道,“下次不会了。”
顾倾城走了很久,周围越来越偏僻,赵刀刀跟在她身后,藏身之地变少,距离越拉越远。
她忽然停下,看着顾倾城走到一处断崖边上。
“看来不用跟了。”赵刀刀自语道。
见顾倾城站在悬崖边上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一个极靠近崖边的危险位置,仿佛下一步就要坠落深崖,赵刀刀心中一惊,正欲冲出。
“她要做什么?”
赵小刀冷声道,“她都不急,你急什么。”
下一瞬顾倾城大袖一挥,席地而坐,赵刀刀提着的心才放下。
她终于有心思再寻落脚点。
见崖边有一巨石高耸,形状怪异,约有六人合抱之壮,赵刀刀心中一动。
顾倾城以前想事情的时候会来这里,但这几年为了照顾师父,她已经很少再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这里,甚至顺势坐在崖边,曾经的习惯竟比她以为的还要顽固。
顾倾城从怀中掏出一个飞镖。
她知道冰家人说的没错,唐雪不是什么坏人,但她已经恨了太久了。
让她活到今天的理由,全系在恨之一字。
她恨这天下不公,恨自己,也恨唐雪。
他们不明白,即使所有人都在劝她,这股恨意也不可能消失。
一滴水掉落在飞镖上。
天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
顾倾城垂着眼眸苦笑一声,老天也总是和她作对。
她握紧了飞镖,棱角扎在手心。
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推了出去!
一霎那,失重的感觉让心脏狂跳不止,顾倾城喉咙噎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向执掌别人生死,此刻自己在生死边缘,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时惊怕,想起自己手上医白骨治死人,忽觉,原来死亡真可以来的这样轻易。
死亡岂非就是这般轻易。
往日觉得平静的悬崖,这时候底下竟然像是有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让人觉得危险万分,不敢多看一眼。
顾倾城闭住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身后的手却没有一推了之,而是牢牢拽着她的衣襟。
顾倾城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闭眼之后心跳却渐渐平稳,她仇家众多,此刻身后到底是谁连想也不屑去想,只觉得如果就此坠崖,何尝不也是一种解脱。
身后的人出声道:“你不怕这里,是因为尽管看起来危险,但你觉得自己完全处于安全之中,不会掉下去,对吗?”
赵刀刀额头巨痛,手上青筋暴起,她想起来了。
她认出了那是唐雪的飞镖,那飞镖本来在她身上,在长廊中被自己丢了出去。
她不止想起了长廊那日。
她还想起了峦岳派擂台上的银光,想起了蒙面的医生,想起了蓝色的药,红色的血,但最多的,是眼前漆黑一片的时刻。
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剧痛却突然从骨缝间冒出,仿佛一直蛰伏着,沉积到现在才决定将她击倒。
赵刀刀怒道,“顾倾城,你在想什么?你给别人制造了多少险境,此刻坐在崖边,难道觉得自己也身临其中,危险万分?你不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也毫无长进吗?你是在找刺激?还是想找死?”
赵刀刀的声音像是从崖低传来,深幽可怕,“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
身后的手缓缓松开了!
顾倾城的大半个身子已经悬在空中,她要摔下去了,失重的感觉令心脏跳到了极限。
她控制不住的向上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悬崖上只有想致她于死地的人,她什么也抓不住。
在她最绝望的一瞬间——忽而又有一只手将她拽住,止住下坠的趋势,稳稳地放了回去。
顾倾城撑着岩石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睁开眼睛。
她目眦欲裂,低吼道:“赵刀刀!”周围哪有什么别人,这出好戏全是赵刀刀一人手笔!
顾倾城眉头紧皱,她常年在悬崖峭壁采药,按理说,比那更惊险的时候并非没有,却因赵刀刀那一下事发太过突然,一瞬间六神无主,手脚发软,连反抗的力气也无。
赵刀刀看着她一言不发,表情固执又可恶。
顾倾城哑着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赵刀刀道:“我知道你是神医,你救过很多人,见惯了生离死别,或许人命在你眼中早就一文不值。”
她的声音比峭壁上的冷风冷雨还要冷上几分,“可是你从没有亲眼见过死亡,不知道生的珍贵,今天我让你见一见。”
顾倾城从来没想过这个人还有这样冷峻的一面。“我救了你……”
“我知道,你伤过我也救过我,唐雪也一样吧。”赵刀刀克制着五脏六腑的刺痛,声调平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救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唐雪。”
她直直看着顾倾城的眼睛,“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你拿唐雪的母亲狠狠伤她,她又哪里对不住你?你明知道她什么都不清楚!”
顾倾城似无奈地哈了一声,又冷笑了一声,接着忽然狂笑不止,笑到发咳,“你也是来说这个的?你又知道什么?!你无亲无故,当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一切都可以原谅,你知道什么是血海深仇,什么是丧亲之痛吗,你又知道什么?!”
赵刀刀横眉冷道,“死去之人就这样重要吗?你长这么大,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任性?”
顾倾城缓下咳嗽,满怀恶意地看着她道,“我真羡慕你……可是,我又好同情你!一个连仇恨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赵刀刀一噎,她这会儿也不知道到底是唐雪不对,还是顾倾城不对了。
其实刚刚所言,更多是借唐雪之由出自己一口恶气,顾倾城毕竟救她一命,算起来,自己竟然还是欠她的。
正是算不清,想狠却狠不下手,她才只能借唐雪来说。
可顾倾城这番话却忽然将她说得无言以对。
崖边风冷。
时间在雨中凝滞。
顾倾城还在笑,笑声混着雨声凄厉无比。
赵刀刀抹去脸上雨水,气势渐弱,缓缓道:“我只是希望,你……别再用这件事伤她了。”
顾倾城瞪着她:“你可怜她?她在唐家堡锦衣玉食,从小到大无忧无虑好不自在,你可怜她,世人都可怜她,谁来可怜可怜我?!”
“如果……”
赵刀刀见她身着单薄,衣衫凌乱,在风雨中颤抖不已,眼眶和鼻子都红透了,楚楚可怜,话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其实那一推已解了她心中所有怨气,顾倾城和唐雪的恩怨她浑然不知,也不知自己还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
抹开眼睛上的雨水。
赵刀刀沉默着将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因着病愈,她穿的衣服比顾倾城厚很多。
顾倾城似乎愣住了,又或是已经冻僵。
赵刀刀收回手,沉默片刻,道:“如果恨能让你活得更好,那也挺好的。”
她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赵刀刀走了。
顾倾城翻过身来,无力地躺在悬崖上。
雨水不断从她的脸颊滑落,黑发凌乱的贴在脸上。
她不过二十有五,因着心思深沉,却从来没有被人当成过年轻姑娘,人们敬她畏她,本就是如她所愿,为什么今天被赵刀刀一说,反而心中不快,难道自己还真有几分小孩心性?
顾倾城慢慢蜷缩身子,抱着自己。
为什么,你总能遇到对你这么好的人呢?
唐堡主是,冰家人是,她的父母也是,现在,还多了赵刀刀?
她在流泪。
她在大笑。
她好冷。
顾倾城攥紧了赵刀刀留下的外套,想要遮住自己。
濒死的恐惧仿佛还笼罩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道:“唐雪,我有些懂你为什么喜欢她了。”
峭壁上的风吹动了石子,雨越下越大。
唐雪躲在巨石之后,双目圆瞪,双手紧紧捂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