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风过,叶子簌簌作响,掩盖了脚步声。
七个壮汉正往树林深处走去。
天色即将入夜,寻常人都回到家中,他们却大剌剌走在林子里,丝毫不惧。等黑暗笼罩一切,才是属于他们的时候。
这七人都是一身短打,有的手里拿着武器,偶尔观察下周围,朝林子黑暗处望去,有的两手空空,神色却更轻松。
他们低声交谈着走在潮湿的草地上,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们动作大开大合,留下的脚印却很轻,只需一阵风,便在林中消失。
赵刀刀就是听到这些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低语声醒来的。
她还有点懵。
因为她在飞。
如果脑子没出问题,她记得她前一刻还在山洞里准备睡觉。
当时林子里下着雨,潮湿的空气让人头脑昏沉,身上也提不起劲来,而这种沉闷的天气再适合不过睡觉。
正当她把刀放到一边,往地上躺去……谁曾想刚一躺下,就躺了个空!
“……”她想要吟诗一首感慨命运无常,却憋不出半个字来。
啊……人生总是有这样有这样出乎意料的时候。
赵刀刀想。
如果不是在空中下坠的失控感觉实在不好受,她还想再发会呆。
赵刀刀在空中调整自己,看着离地还有一段距离,眯着眼确定了方向,朝一棵大树的树冠使力而去,手握上树枝,粗糙的树皮磨过手心粗糙的茧,她借力荡了个圈,缓解着下坠的势头,在空中仔细欣赏了一翻自己衣摆划过的美丽弧度,最后稳稳地落在了树枝上。
轻盈的像是一只鸟。
她轻轻拍掉手上的树皮,不想弄脏衣服。
衣服是下山新买的,据称是最有侠士风范的飘逸布料配上最好的绣娘制成。宝蓝色的布料里穿插着金线,构成的花纹繁复美丽,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着光。
赵刀刀在自己所有的衣服里最喜欢这件。
不单是因为漂亮,最重要的是——衣摆上缝着她的名字。
她的呼气已经恢复平稳缓慢。
一下从之前的沉闷中脱离,这里空气清爽,她的睡意也消散于无。
赵刀刀一边感叹着自己从空中掉落也临危不乱的胆量和轻描淡写就化险为夷的武功,一边站在树枝上,观察着周围完全陌生的景象。
这又是哪座山?是一股没闻过的草木气味。
过了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欸,我刀呢?”
四周空寂,只有树叶沙沙地响。
她这才想起刚来听到的那阵脚步声。
赵刀刀几个轻跃猫到树下,仔细注意周围,辨别着远处的动静。
那里有七个人。
为首的大汉肤色黝黑,胡子盖住了脸,声音粗犷,身上带着把没有刀鞘的大刀,刀用了很久,但刀刃亮得发光。
其后六人中有拿剑的。
他们一身布衣,应该行了几天路,鞋底和鞋边都沾着很厚的泥土。
七人围成半圆,正在一齐看着地上黑乎乎的东西。
这东西从天而降,吓他们一跳。
看形状像是刀,但刀身和刀柄都黑漆漆,这样奇怪的刀,兵器谱中也从没提到过。
“长得真怪啊……”
有人出着主意,“大哥,要不,带回去慢慢看?”
脸上有刀疤的一个制止道,“老四,不急,这小山头平时来的人也不多,不如先藏起来,办完事回来再拿。”
周围渐渐响起附和声。
为首的大汉拍板决定,“好。”
他伸手正要碰刀,旁边有人惊呼道:“大哥,你的手……怎么在流血?”
他这才感到手上一痛,原来是被不知从哪落下来的石子蹭了个口子,流出血来。“小伤,不碍事。”他伸手又要去拿,这回一块更大的石头将他手砸的往下一堕。
“奇了,天上还下起石头了……”
“谁?!”刀疤脸发出一声喝问。
声音惊起林中飞鸟,也惊醒了他六个兄弟,这会没人觉得还是山里动物作祟了,这群人立时都将武器拿在手中,原来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武器。七人背靠着围成一圈,警惕着周围。
没有动静。
他们往周围散开阵势探查。
其中排第六的为人最谨慎,一直没出声,这会儿低声道:“大当家,听说这林子就是邪乎,现在快晚上了,更是看不清,咱们还有大单子要做,要不先出去吧。”
也有人附和着劝。
那老大却不甚在意,他一时不慎才会被打中,此刻警惕起来,丢石子的人再未出手,显然是怕了他们兄弟几个,既然暗中的人怕了,他们又何必退?
他声音浑厚,沉声道,“怕什么,这小镇子里能出什么角色,不过是暗中伤人的宵小。”
众人被他的气势安抚下来。
他们又去看那把奇怪的刀。
却愣在原地。
老六道:“你们刚才看见没……这刀自己动了?”
老七擦了擦眼睛,“我好像也看见了,奇了,这林子里也没风啊……”
所以他们没看错的话,是那刀子自己动了下?
老大道:“装神弄鬼!”
突然,周围又有声音幽幽道:“离这刀远点,饶你们不死。”
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出现在不同方向,声音离得更近了。
却仍旧难以分辨方位。
那脸上长疤的大汉嗤笑一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他挺挺身子,“掉在我兄弟眼前的东西,还有人敢要?阁下到现在不肯露面,怕是也没有把握对抗我兄弟几人吧。”
那老大环视周围,他本来对这古怪的兵器没什么想法,但有人横出阻止他们带走——他回首看着那把从未见过的兵器,反而更生出想要占为己有的念头。
想到自己这边兄弟众人,对方看样子只有一个,他找回了底气,刚才刀动那下应该是自己多疑看错了。
遂又伸手去碰。
“恕我直言,这位大兄弟。”赵刀刀负手,从这老大面前的树后走出来,“你在找死。”
“噗。”紧张的气氛霎时退散。
七人笑开,原来只是个小姑娘!
他们看到赵刀刀,只觉得自己被耍了半天,刚才的警惕真是多余。
“哈,哪来的小妞这么大口气,这刀我们可以不要,不如你跟哥儿几个一起走,做的好了,路上还能让你吃香喝辣。”
老六假言劝说几句,也跟着一齐不怀好意地笑。
赵刀刀看着那老大流血的手,心里算着一二三,她想,自己已经给了他们三次机会。
她冷冷地看着这群人。
叹息一声。
“喂,一起上呗。”
她随意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
前一刻还闲庭信步,突然,闪身而出,明明只是一根枝杈,在她手中却锐不可当,在那些人身上划出深深的伤口。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老四大骂,“该死的小娘们!”
七个人很有默契,摆开阵势,一齐朝她围剿。
那老大也拔出了腰间的大刀。
刀剑的寒光闪现,却见那小妞像泥鳅一样滑溜,那几把刀剑连她的衣服边儿都没挨着,就被侧身躲过。
她像一阵风穿梭其中,迅疾难测。
赵刀刀还有闲心放慢步法,轻敲那大刀两下。
听着刀身的颤音,她轻声道,“啧,这种破烂也敢与我打。”
为首的恼羞成怒,“小娘们口气倒是不小!”
她不为所动,下手更快更狠,那大刀竟然被一根树枝打飞,斜插到旁边的树上,晃了两晃,断了。
寂静一霎。
赵刀刀扔掉手中与刀一齐断开的树枝,又捡了一根,“要认输么?”
几个壮汉也被激出血性,“放屁!”自然,他们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其实我有个爱好,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刀光剑影间,赵刀刀叹气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她看着三步外的被血染红的树杈,补充道,“尤其是你们这种。”
那群人气喘着盯着她,“什么?”
她笑了笑,“将死之人的故事。”
赵刀刀躲过一击,慢悠悠接上前文,“毕竟只能听一次嘛。”
“你!”
刀疤脸淬了口血沫,恨恨道,“原先还想放你一马,现在,可要看哥几个愿不愿意饶了你的命!”
说着几人又朝她冲来。
“唉。”她叹息道,“我真的很喜欢听故事,你们要是讲,我还愿意留久一些。”
手里的树枝插进老大的胸口又飞快地拔出。
她躲过喷溅而出的鲜血。
接着说,“没想到你们净说废话。”
收拾完老大,她才转身对付其他几个。
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杀人。
六、五、四、只剩三个。
赵刀刀的手搭上壮汉手腕,正用他自己的剑抹了他自己的脖子,却忽然一顿,听一个声音道,“留个活口,问问我们这是到哪了。”
“哦。”她应下。
霎时变换攻势,一手拍出击飞一人,另一只手里的树枝碰到最后一人胸口前微转方向,错开身位,然后旋身一脚将人踹到地上。
是那个脸上有疤的人。
他神色惊疑不定,这小镇子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
他冷汗直冒,顾不得疼痛,“你……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赵刀刀用他的腰带将他绑起来,“什么?”
“你说你喜欢故事,我给你讲故事,你放了我。”
“哦?”她把树枝扔了,蹲下来看着那人,“那要看你讲的是不是有趣了。”
“你……你想听什么?”
她撑着脸,问,“你们从哪来?”
“东边的寨子。”
她笑而不语。
刀疤脸给自己壮了壮胆,只要回去,多的是机会可以报仇。接着道,“东十三寨。”
“哦。”她点点头,“我刚听你们接了个活?”
他的神色紧张起来,“你……你都听到了?”
她抬了抬下巴,“仔细讲讲。”
“这……”
赵刀刀没说话,走到一边捡起了地上那把黑色的刀,然后架在他脖子上。
刀疤脸咽了咽口水,“好好好,女侠饶命,女侠饶命!”他预做出磕头的动作,却被绳子拦下,语速越来越快,“我们要去水城劫个人。”
“嗯?”她手里的刀多了几分力。
“好……好……你别动手,我们要去劫唐家大小姐唐雪。”"
“听着是个大人物啊,”赵刀刀嘲笑道,“就凭你们?”
“你!”他恼怒,却被脖子上的刀浇灭了怒火,不肯再说了。
她问,“山下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晚镇,就是个小镇子,女侠要去哪?”
赵刀刀想了想,道,“天下高手在的地方。”
“你也要去唐家擂台?”
哦,居然蒙对了,她想。“怎么走?”
“水城往西。”
她又问,“水城怎么走?”
大汉本以为她是在诈他,此时观她神色,才发现她好像真的不知道,他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些后悔前面的问题答得太快。她年纪看着不大,但刚才打架那股杀气可吓人的很,思索间颈边的黑刀又压低了一分,算了,这问题他就算不说,等她出去也一问便知,“就是从下面镇子出去坐船。”
“哦。”
“你……你现在肯放了我吗?”
“啊,”她像是想起来自己说的话了,用黑刀挑断绑着他的腰带,“去吧。”
刀疤扶着树跑了两步。
心中正盘算着这人是谁,何时报仇。
突然,一片叶子穿过他的胸膛。“你……”她明明说会放了他……
“唉。”赵刀刀站在原地自言自语,“我只是说留的久些,可没说放过你们啊。”
林间只剩下一人一刀。
又听一个声音道,“你怎么不问他这是哪年哪月。”
周围空无一人。
她看着手里的刀,“没必要嘛。”
要是问了和之前一样,那多没劲。
她不想回去了。
以前是跑不开,现在好不容易离开了。
她不想回去了。
原来出声的竟然是一把黑刀。那黑刀沉默片刻,开始算账,“你刚才就一直放我在一边?那么久才捡?”
赵刀刀摸了摸鼻子,“不然呢?”
黑刀哼了一声道,“白养你了。”
她笑了笑。
正想离开,却突然停在原地。
她握紧手里的刀,“谁?”
林子一片寂静。
只听见簌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