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冬日里北萧的天黑得较早.
千灯宫的每一盏宫灯都需要在日落之前点亮,由于安乐公主尤其宝贝这些玩意儿,小满和惊蛰从不将此事假手于人,而唐拂衣由于领了个”修灯”的差事,惊蛰不在时,便也会帮忙打打下手.
“都快一个时辰了,怎么都没个动静啊.”小满蹲在地上点燃一个灯芯,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俩说什么能说这么久,也不让人进.”
唐拂衣将灯罩罩上扣好,瞥了一眼紧闭着的殿门,安乐公主的侍女就站在门口,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不知为什么,唐拂衣总觉得她看起来有些紧张。
“小满姑娘。”她唤了一声。
“嗯?”
“长公主和咱们公主关系好么?”
“唔……还不错吧。”小满想了想,“长公主是长辈,嗯……之前陪公主参加宫宴的时候,遇上了也会特地关心问一下,不过自从左……呃,自从驸马去世之后她的身体就不太好,所以其实往来也不多吧。”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有很好,不过也不差吧,他们见面都挺开心的。”
应该只是表面工夫吧。
唐拂衣这么想着,在心里默默将“左”这个姓氏记下,一面配合小满打开灯罩,一面又斟酌着问道:“那长公主今日来找公主,这么神秘还不让人进,能是为了什么事儿呢?”
“还能为了什么,看我们公主心软好拿捏,想让我们公主给建安公主求情呗。”小满说着,有些不满的撇了撇嘴,“你没看见她还带了盏灯来嘛。”
“求情?求什么情?”
“不想让建安公主嫁去启梁喽。”小满道。
“这为什么要求情呀,当王妃不是挺好的吗?”唐拂衣假作不懂。
“你傻吧,启凉国那么远,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女儿肯定舍不得嫁出去啊,更何况……”小满说着瞥了唐拂衣一眼,“算了,看你那样,说了你也不懂。”
“诶,小满姑娘!”唐拂衣连忙凑过去,故意将声音压低,语气里带了几分讨好。
“我刚来没多久什么也不懂,全靠你罩我呢,大家都说你又聪明知道的又多。你就跟我说说嘛!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小满面上没什么反应,从斜后方的位置,唐拂衣却还是见到了她控制不住抬起的唇角。
“咳……嗯。”她故意咳嗽了两声,又往远处走了两步,唐拂衣连忙跟上。
“这事儿啊其实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的,咱们就自己说说,你可别往外传啊。”小满凑近了唐拂衣的耳边,“建安公主今年都二十一了,据说两年前驸马意图谋反被满门抄斩,但皇上又念及手足之情,对长公主多有愧疚,便将长公主和她唯一的女儿接到了宫里,但一直未有指婚,而其他人也不敢娶她,于是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现在让她和亲启凉,虽说是去当王妃,而且大家都说这是一个大好的靠山吧。但我听说启凉国王如今也年过四十了,先前有过王妃还已经去世了,还有好多个孩子,感觉也算不上什么好姻缘吧……”她说着,自己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困惑里,忽然转头问唐拂衣:“你说呢?”
“啊……”唐拂衣仔细听着小满的话,脑子里正盘算着各种信息,却没想到她会如此突然地转而来问自己的看法,一时间没能反应的过来。
“啊什么啊,问你呢。”小满道。
“问,问我什么?”
“就是,你觉得这桩婚事,真的像他们说得那么好吗?”
“呃……”唐拂衣怔愣,“这……听起来也不是很好吧。”
“对嘛,我也这么觉得。”小满像是找到了同好一般,语气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反正换了我肯定不愿意,我就算一辈子都不嫁人,我也不想去启凉当什么破王妃。”
“嗯嗯。”唐拂衣敷衍得应和,“我也是。”
小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示意唐拂衣帮她把面前那盏灯取下来。
唐拂衣一面配合她继续忙活,一面在心里继续思量着她方才说的话。
如此蹊跷地一件事,恐怕也只有小满这样单纯地小姑娘,盘算到最后,真的能把它完全归咎为一桩好或不好的姻缘。
按说送和亲公主以求稳定民心并不奇怪,北萧适龄的贵女中,也确实属建安公主最为年长,但如今北萧是受降国,又何来非送不可的必要?
若是萧祁真的念及手足之情,对长公主母女多有愧疚,又怎会至今都不为建安公主指婚,还要令其远嫁?
萧祁的皇位本就来历不正,既如此,小满口中所言“两年前驸马意图谋反”一事,恐怕也还可以深挖。
他将长公主母女二人接入宫中,是善待还是圈禁?始终不为建安公主赐婚,是“无人敢娶”还是多有忌惮怀疑?而如今他令建安公主和亲,是想为长公主找一个所谓的“靠山”,还是仅仅是想寻个由头,让建安公主离开北萧,短时间内,亦或是终其一生,都再回不来?
当年的情境到底是如何唐拂衣自然已是不得而知,但若驸马一事真的还有内幕,那长公主隐忍至今想必就是为了这唯一的一个女儿,而如今萧祁要赶尽杀绝,长公主此人,是否可被利用?
至于那建安公主……
唐拂衣的心沉了下来,她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能力去关心她人的生死荣辱,但思及此处……
“那咱们公主会帮她求情吗?”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你当公主是神仙啊?”小满听了这话有些不满的瞪了唐拂衣一眼,“今天早上晋封建安公主的圣旨都下了,这还怎么求情,求皇上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再说了,这事儿本来也和咱们公主无关,你别上赶着给公主找麻烦了。”
唐拂衣不说话了,她意识到自己问出那样一个问题有多么荒谬。
小满虽然看着憨憨地很好骗,但却非常清楚自己的立场。苏家很明显是坚定地站在萧祁这一边,作为苏家人,苏道安哪怕再单纯,也没有理由去管这样一件闲事。
更何况,如果萧祁铁了心要赶尽杀绝,就算逃得过这次,又怎么可能有人能护得了她一生?
言谈间天色渐暗,小满点亮最后一盏摆在地上的灯,又示意唐拂衣去拿撑杆来,准备将悬挂在金线上的灯也点上。
唐拂衣将手上的东西放到地上,正准备往工具房走,却忽听得“哐当”一声闷响从殿内传出,像是有什么坚硬的器物砸到了地板上。尽管隔了一段距离,那声音听起来并不响亮,却依旧可以听得清楚。
唐拂衣和小满对视,眼中都划过一丝疑惑,两人走到正殿门口想进去问一问发生了什么,却被长公主的侍女拦了下来。
“公主吩咐过,不论发生什么,任何人皆不可入内。”
“可是刚刚里面动静不小,我们总要进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吧。”小满道。
“长公主吩咐的时候两位和安乐公主也是在场的,安乐公主没说什么也是默认了,既然如此,二位还是先不要进去吧。”那侍女伸出一只手来拦在门口,那姿态倒好像这千灯宫是她的地盘一般。
唐拂衣皱了皱眉,小满看着对方这副模样有些气不打一出来,刚想再说些什么,只听那屋内又传来一连串“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有一大片的金银器和玉器都在瞬间被扫落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
小满神色一变,下意识的就要推门进去,那宫女还想再拦,唐拂衣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将她往旁边一甩。
“滚!”她低喝一声,小满连忙趁机一把推开了正殿的大门。
大门一开,内殿的嘈杂越发鲜明,“哐当”“哐当”两下比方才更大的撞击声,像是两记重锤,砸的人头皮发麻。
小满已经快步跑向了内殿,唐拂衣连忙跟上,却见小满一推开内殿的门便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一般惊恐的尖叫了起来,而后脚下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唐拂衣心下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入目的景象却只令她汗毛倒竖,喉头发紧,一瞬间头晕目眩,呼吸不能。
精致雕花地桌椅都被掀翻,金色地酒壶和酒杯以及五颜六色的琉璃碎片散落一地,红烛倒在酒上,点燃了酒精发出微弱地紫色火光,映在镶嵌于酒壶的宝石上显得越发诡异。酒水混着黑红色地血几乎流到门口,大量黑血喷溅在店内的屏风和宫灯上,越发惊心动魄。
长公主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仰面躺在血泊之中,却面色红润,唇角眉梢都含着诡异地笑,若非从她微张的嘴巴里流出的血和白沫几乎浸满了整个衣襟,几乎要叫人以为她只是做了一个美梦。
而苏道安则是蜷缩着趴在地上,整个人都因为痛苦而在不断地抽搐颤抖。
“这……这……”小满几乎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完整地话来。
唐拂衣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而后快速上前跪在地上,抱着苏道安的上半身将她翻身搂进了怀里。
“去找医官来!”她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不住地在抖,抬眼见到小满还在发呆,又提高了声音几乎已经是大喝了一声:“小满!”
“!”小满一下子回过神,“我去!我现在就去!你等我!”她几乎是从地面上一下弹了起来,飞奔了出去。
宫女们都听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想过来凑一凑热闹,却都被房中的情景吓得连门都不敢进,只能全都堵在殿门口议论纷纷。
唐拂衣却没有心思再去管这些旁的事情,她紧紧搂着怀里的人,一时间竟是如聋了一般,耳畔只余下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和苏道安沉重到几乎要将她溺死的呼吸。
她低垂着头,明明今早前还在她面前撒泼赖床的小丫头,如今那张还带了点稚嫩的娃娃脸上却堆满了锥心的苦痛。大量的血将她身前的衣服完全浸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的下巴和脖颈上也满是鲜血,淌进唐拂衣的衣服里,还带着些身体的余温。
与长公主那副死相不同的是,苏道安的双颊上呈现出一种诡异地紫红色。
她似乎还留了些意识,察觉到有人将自己抱起来之后,拼尽全力聚起已经失焦地瞳孔,短暂地辨认了一下来人,而后颤颤巍巍地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唐拂衣的衣襟。
“呃……”喉头挤出来的一点声响沙哑如驴拉石磨,而在苏道安出声的瞬间,烛火猛地一跃,一道银光如闪电般直刺向她的咽喉。
唐拂衣神思微动,一抬手,轻而易举地便捉住了那贼人的手腕,锋利地剑尖停在苏道安喉前三寸,再动不得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