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九年没再见一面,当年那个青涩锐气的少年杀手已经长成了如今眼前狷狂果决的头狼,像是凛冽的风雪,将过往的记忆雪花似的撕得粉碎。
塞壬更是天差地别,从小小的虚弱一团变……倒是真没怎么变。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双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鸳鸯眼,还是和之前如出一辙,仰着头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一眨不眨地。
小狗一样。
男人突然感觉自己这样很没意义,高抬贵手,在皮肤上被摁灭的烟头提起,留下一个新鲜的烫疤,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重新坦露出三粒并排的殷红泪痣,耀武扬威似的挑衅。
飞鸟彻羽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一点长进。
“……所以你勾搭上那只老鼠,捣毁了组织的实验室。”
“两座。”
男人轻嗤一声,不知道是先嫌弃叛徒,还是先嫌弃蠢货。
带着漆黑手套的左手伸进口袋,摸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没有标签,看不出来是什么作用。
修长的指尖捏住瓶盖轻松扭开,倒出两粒乳白色带黄色斑点的药片,躺在手心被递到塞壬唇边,带有种淡淡的柠檬味。
“是什么药?”
“□□,”冷酷无情的Top killer一点也不念旧情,冷着一张脸说着残忍的话,“去死吧。”
飞鸟彻羽没闻到□□所特有的苦杏仁味,估计大概是吐真剂之类的,想了想还是用唇瓣吊起药片,没有水努力硬吞了下去,吃完之后也不抬头,把下半张脸埋在他的手心里。
“你没跟mi6走。”
“算是吧,”飞鸟彻羽大方承认,“跟着走了一小段路,后来又跑掉了。”
积极自救是一码事,如果不想赤井在出另外的任务时候“意外身亡”,还是识相点尽早滚远些,别连累他们比较好。
——赤井夫妇救得了组织的人质,但是没人救得了“香槟”。
“跑去一起给公安当走狗?”
飞鸟彻羽感觉好久不见,阿阵讲话更刻薄了。
本来以为要么干脆退回组织杀手和叛徒的关系,见面就动手,要么再多点私人恩怨,质问也好怨怼也罢,总好过像现在这样,波澜不惊的像是一滩死水,看不透水面下的暗流涌动。
意外地过了九年之后还在耿耿于怀啊。
“要是阿阵讨厌公安的话,那我就提交辞呈?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脱离公安总比脱离组织要容易,阿阵做决定就好了吧?”
飞鸟彻羽细细盘算了离开这个合法身份之后,对接下来的行事所造成的各方面损失和种种不便,感觉也完全可以接受的程度。
——反正只要阿阵点头的话,其他都好说。
可是他不点头也不表态,森然的眼睛像是冰山下几百上千年的冰晶,“敢背叛就杀了你”——他的眼睛是这样说的。
“……阿阵,”飞鸟彻羽伸手扒住他的手腕,“你不会想着能在组织里体面退休,然后寿终正寝安享晚年吧?”
“任务失败时被直接处理掉——就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大的体面了。”
光是想想就足够疯狂了,飞鸟彻羽明知道他不会做这种荒诞癫狂的疯梦,但还是不死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和他商量,于是与传闻中如出一辙,以美艳闻名的塞壬天生会蛊惑人心。
“跟我回家怎么样?去尝尝熏鱼和黑死酒。”
“或者我们随便去哪里也都可以,我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四处流浪这样子……去佛罗伦萨怎么样?虽然我更喜欢另外一个翻译叫翡冷翠,我在那里有处葡萄酒庄,做点气泡饮料什么的,还有……”
说话的时候,嘴巴开开合合,被搁在手心里,像是一颗鼓动着的,滚烫热忱的心脏。
——然后收到理所当然地拒绝。
“为什么不能?”
雪境的头狼傲慢又笃定,打断了塞壬的喋喋不休:“我们是坏人,又不是废物。”
年龄差七岁还真是个讨厌的事情,飞鸟彻羽有些泄气。
阿阵在自己现在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估计也是差不多的纠结和撕扯,大概。
甚至这种生长痛早在往前几年就已经开始了:要不然把这个麻烦又没用的小拖油瓶原路打包送回去算了,要不然把组织打到卡上香槟的抚养费取出来让生活好过一点,要不然今天晚上把黏人的小鬼赶出去分床睡……
很没经验,那时候也看不到什么好处,甚至自己生病了也应该挂儿科的年纪,但最后他还是把这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的“麻烦”给拉扯大了。
塞壬褪下柔软的绒羽,拍拍翅膀飞走——这就是他思考过后的答案。
在飞鸟彻羽的心理年龄终于长到可以同样经历这种现实和未来的撕扯,现在正在河中心努力挣扎的时候,他早就渡到河对岸了。把身后的飞鸟彻羽丢在原地,只留下一个头也不回地背影,就这样在视野中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不公平。
好像年长者随便就可以说出否定的话,仗着年龄的优势就可以不给理由,只留下被甩在身后的小孩在抓耳挠腮。
“阿阵现在叫什么名字呢?”
再多露出一点破绽吧,是敷衍的提示也好,或者是陷阱也无所谓——让我知道现在不是只有我自己在犯癔症。
“明知故问。”
植根在飞鸟彻羽心底的执拗,在这些年的“说一不二”“一言九鼎”中悄然发芽,现在堂而皇之地探出头来:“我问阿阵,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男人想不明白他明知故问地又发这种神经,明明将近十年没见,偏偏在纠结一个自己心里早就知道的问题意义在哪里——或者他就是想听自己亲口说?
“琴酒。”
但是显然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比飞鸟彻羽自己之前预想的更有冲击力,像是被迎头泼了一桶冰水,从里到外透着冰凉。
啧,“Gin”——从组成的字母到发音的方式,把起名人的脑残程度展现的淋漓尽致。
飞鸟彻羽讨厌这个命名物件一样的名字。
就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服从性测试,影响长远又不易察觉,透漏出一种处心积虑又居高临下地“施舍”和“赏赐”。
和其他同样顶着一个滑稽酒名的同事站在一起,交流或者代指的时候不再是本来的承载了自己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人生经历的名字,而是一个新鲜出炉的,代号。
就好像是之前的人生连带着与此同时建立起来的自我意识一起,在被赐予新名字的时候一起被抹杀掉了。
顶着代号的人不再是独立的人,而是摆在酒柜里面的一瓶瓶酒,瓶身的标签上标注着品牌、类型、生产年份、生产厂家……
在自己小时候也见过不止一次,在别人在购买家里的家政小精灵的时候,父亲就会抹除掉它们原本的名字,由买家敷衍地起一个新的,于是之前的所有经历都不作数,要好好的给买家干活。
——奴隶换个主子,主子就给赏个新名字,玩意似的,就这么回事。
而当这种和奖励挂钩,成为了只有少数有能力有忠心者的“功勋章”,没有的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搏一份“认同”,有的人沾沾自喜,自以为就成了少数的“特权阶级”……
有多少人没叫过阿阵本来的名字了?!
用烂了的名字,阿阵不是第一个“琴酒”,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原本鲜活的人就这么成了扁平的符号被人隔着玻璃评头论足挑三拣四,直到刀片卷边,锋利不再,就会有更好更新的“琴酒”填补他的空缺。
阿阵就这么喜欢自己那个烂狗窝,死了都要死在门外面!
飞鸟彻羽是想这么骂他的,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脾气,阴晴不定外冷内爆,放在哪里都是棘手的刺头,不好相处的典范。
但是话到嘴边在舌尖滚了滚,最后还是像药片一样硬咽了下去——飞鸟彻羽不能接受任何人对阿阵讲这种话,所以他自己当然也不能说。
算了。
算了。
算了。
话咽下去了,气可咽不下去。
——当初执意要浑水摸鱼,想趁着组织难得混乱捞点好处耽误了治疗,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发根和疤痕都被魔法养回来了,但是偏头痛要静养,平心静气多休少思。
飞鸟彻羽狗一样的脾气勉强能顺平,爱操心算计的毛病根本改不了一点,所以理所当然地,每逢激动或者过劳的时候旧疾就会找上门来。
发作的时候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对光线和声音都极其敏感,严重的时候连带着单侧短暂的失明失聪,除了吃止疼药缓解之外别无他法,随便瘫在哪里变成一个废物。
……而且感觉这次发作的时候症状更奇怪了?
原本只是头疼及其一系列并发症,怎么这次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了?
在困意的干扰下,这次的发作没有那么难熬,飞鸟彻羽上下眼皮开始克制不住地打架,意志在勉强支撑,可是发病的时候哪还有什么意志可言?很快就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
琴酒托着他下半张脸的手能清楚地感觉到塞壬轻浅绵长的呼吸,指尖微微用力捏了捏,没反应。
空出的手伸向塞壬腰间的软肉——飞鸟彻羽这里摸不得,一碰就会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原地弹起,根本克制不住——没反应,那就是真睡着了。
毕竟是吃了两整颗安眠药。
没了飞鸟彻羽在眼前喋喋不休,周遭重新陷入死寂,琴酒把不省人事的叛徒拖起来,像是小时候一样放在自己腿上,失去了意识的身体不肯配合,于是就用手臂圈在腰间锢住,靠在自己身上。
轻易就能拧断一个成年人颈椎的手摸上塞壬纤细的脖子,很轻易地就可以握住后颈,却也不用力,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脸侧和手心鼓动的脉搏,坐在压抑的黑暗中,脸色晦暗难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耳畔是节律的心跳,还有门外走廊迅速逼近的脚步声。
察觉到飞鸟彻羽失踪太久可能会有危险的降谷零迅速锁定这间套房,手持刚刚从某个危险分子那里缴获的手枪,凭借匪夷所思的怪力一脚踹开房门:
“不许动!把他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