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手术灯下是香槟带着呼吸面罩的苍白的脸,无力垂落在手术台上的白发像是被烈日曝晒的小鱼,身边来来往往攒动尖叫的人群像是隔着一层水面,看着模糊听起来也不真切,一个个披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像是苍白的幽灵。
“体温39.8℃,心跳130,血压……血氧跌破75!”
即使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的下半张脸,光看眼睛也可以发现根本抑制不住的仓惶。
鼓膜间是谁沉重又急促的心跳声,像是在打鼓,又或者是雷雨天此起彼伏的炸雷,不知道是不是祂的错觉,总感觉听起来频率在不断升高。
像是表演中渐入佳境,逐渐步入高潮的鼓点,越来越快愈演愈烈,直到到达鼓手再也没有办法跟上的速度,然后不得已戛然而止。
——这其实是心跳骤停的征兆。
好吵。
越是这种时候,意识反而更分散了,开始天马行空的想七想八:
听起来就好像是我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好像鲸鱼。
塞壬算不算鲸鱼呢?
不知道,香槟毕竟不是专业的生物学从业者,也没有办法说清楚,塞壬作为亚人种,是和人类的亲缘关系更近,还是和鲸鱼的亲缘关系更近一些。
但是有一点香槟倒是很清楚:
……我要死啦。
香槟涣散的双眼无神地看着他们,很平静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居高临下地,无悲无喜地。
像是在三千米高空上,透过飞机的玻璃向下望见繁华的夜景,万家灯火,炊烟袅袅,只是和游子没什么关系。
从那天回来之后,就被阿莲扣上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束缚器,直接打包丢进了研究室。
美其名曰,长长教训。
后来不知道是第几天的时候,打了一针暗红色的药,泛着各种不祥的感觉,看起来就像是干涸的血迹,被装进注射器里面,推进塞壬青色的血管里。
感觉扎完之后就能原地变异,成为满地乱爬着咬人的蚯蚓人。
……可是我本来也咬人啊?
……我也有尾巴,被扣住变不成腿的时候,也只好在地上爬。
年幼的塞壬纠结了片刻,开始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这么一想打完之后也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区别嘛?
也说不定是打完之后就直接被毒死了嘞?
果不其然,言灵操使是有点言出法随在身上的:
药物注射之后短短不到三十分钟,香槟开始出现严重的药物过敏反应,高烧不退,出现幻听幻视,紧接着开始心悸,四肢痉挛,血液含氧量骤减百分之七十,发生急性溶血反应,红细胞凋亡比例高达百分之六十等病症。
好在本身香槟现在就在研究室里,这里一不缺专业器材,二不缺专业医生,原地就能开展抢救。
“心跳骤停了!”
分不清楚是哪一个白幽灵在鬼叫,香槟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挪过来,开始在身上连上电极,进行心跳复苏。
还要特有的柔软身体,在电击下弹跳起来,又重重砸在床板上,发出一阵令人牙痛的闷响。
肯定青了。
小孩子一身嫩肉,硬生生砸在床板上,之后肯定又是一大片的淤青。
这种濒死时期的感觉就像是灵魂出窍一样,香槟站在手术灯上,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和所有人一起往下看,像是上解剖课观察大体老师。
……真折腾。
小孩默默腹诽。
不想打针的时候硬要打针,打了针之后要死了又不让死。
心跳检测仪屏幕上的线条拉平,起跳,再拉平,再起跳,看起来像是一场滑稽的默剧。
无用功罢了。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香槟大概也能能明白个差不多:
没有办法拯救血红细胞的话,即使再怎么心跳复苏都是白费力气。
但是“塞壬”这个种族早五百年之前就已经灭绝殆尽了,又从哪里找来救命血呢?
跪在手术台旁边,有着一头红宝石长发的北地精灵正在全力输出自己的魔力,妄图在和死神的博弈中多争取到一分一秒,就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大概在她魔力耗尽的时候,这场荒唐剧就能落下帷幕了吧。
香槟如是想到。
……好累。
虽然还是很不甘心,但是这种时候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已经很努力了,稍微想要休息一下也没什么的吧……
这么想着,香槟轻轻合上双眼,隔绝刺眼的灯光。
太不甘心了,好想咬人。
咬死阿莲,咬死朗姆,咬死匹斯克,咬死利口酒,咬死阿阵……
还是算了。
被咬死很疼的。
早知道当初不救阿阵,看着他死掉就好了,大家一起死倒是也干净。
都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我自己要死的话,总感觉有点难过。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香槟难得的伤春悲秋,引得猝不及防被打断了的研究员们发出难听的惊呼,像是被集体啦呲了小提琴分部。
被巨响吸引了注意的一众白大褂们不约而同地往门口的方向望去:
实验室沉重的大门被巨量的炸药炸开,在翻滚着的灰尘中,一个穿着黑风衣顶着黑礼帽的少年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有种滑稽的狼狈。
黑泽阵拿枪就近指着一个:“香槟在这里是吧?”
男人这辈子哪被炸弹炸过,被枪指过,更别提黑泽阵浑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似的一身煞气,被吓得抖如筛糠,毫不含糊地给黑泽阵行了一个大礼。
被跪了个正着的黑泽阵面色不虞,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好在他本来也是找准了才炸的,也用不着他回答,一脚把拦路的东西踹开,疾步上前,在被人遮挡的间隙里确认了自己没找错。
就是看起来快死了,旁边这么多人,披麻戴孝的,跟举行葬礼似的。
这时候被吓呆了的研究员们才堪堪反应过来,连忙开始连滚带爬地就要按铃找安保,黑泽阵没理他们,伸手拍了拍躺在那里不省人事的香槟的脸:
“……死了没?”
没反应,但是有轻浅的呼吸和心跳——还没死透。
最好别死了,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是注射还是口服?”
红发精灵的小腿被拷在床腿上,逃也没地方逃,不敢触这个煞神的霉头,连忙回答:“注射,静脉注射。”
“还剩多少魔力?”
“三成,大概够痊愈手臂骨折。”
黑泽阵点点头,在一旁翻出葡萄糖吊瓶,消过毒插上针头之后,扎进了香槟右手手背上的血管里,贴上胶带,流速调到最快。
在极端备血不足的情况下,注射葡萄糖溶液可以补充能量和□□,在找不到供血源的前提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少年自己坐在手术台上,把香槟揽进怀里,给祂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下一瞬间,只见银发的少年从腿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割开了香槟的手腕,乌黑的动脉血从手腕处涌出来,顷刻间就在床面上积起一滩,然后往地上流去。
黑泽阵见过香槟的血,不久之前的三十九天之前才刚刚见过:
很是鲜艳的艳红色,代表丰沛的含氧量,这是塞壬可以在水下闭气长达三个小时的生理支持。
但现在变成不祥的乌黑色了。
“别管伤口,优先供血。”
——他们有的给祂吸氧,有的给祂打肾上腺素,甚至有的给祂做心肺复苏,但就是没人愿意为祂清一清这真正要命的病灶。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滑稽的怪事。
一众在科学界的大拿,每一个拎出去跺跺脚都是叫科研界地震的程度,居然轮得到他这个杀手插手抢救。
哦,黑泽阵想明白了。
他们是研究员,又不是医生,真要论救命还真不一定能比得过自己。
至少自己是真打算救香槟的命,他们主业是研究香槟。
差异一目了然。
手腕血在治疗术的作用下,肉眼可见的变得鲜艳,伤口被魔力波及到,开始有缓慢愈合的征兆,又被黑泽阵上手扯开。
窝在怀里的小孩这才有了点反应,睫毛颤抖,可能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下意识地往他怀里拱了拱。
阿阵身上好硌哦。
“……阵阵?”
我都没咬你,你怎么就死了?
黑泽阵拿着枪空不出手来,所以就拎着枪的那只手蹭蹭祂的脸,权当是敷衍地安慰:“死了没?”
干巴巴的一句废话,一看就是平时不安慰别人,也没被别人关心过。
香槟现在的状态极差,眼花耳鸣,反胃想吐,听过之后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知后觉自己这个祸害还没死成。
一想到没死就可以有机会去找他们算账,黑心肝的小孩就忍不住地开心,顺便还有些背着黑泽阵又想咬人之后的心虚感,遂勉强嘴角上扬了一分:
“死了一大半,还剩一小半。”
……还有力气胡说八道,看来是死不了。
黑泽阵权当祂快死了所以胡言乱语:“出去之后给你烤蛋挞煎鳕鱼吃。”
所以还是别死吧。
香槟一向是很懂得寸进尺的,感觉黑泽阵现在很好说话的样子,所以下意识地开始顺竿爬:“还想吃舒芙蕾。”
黑泽阵没说拒绝,冷嗤一声:“你什么都想吃。”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预示着实验室里面的安保终于姗姗来迟。
一队穿着防护服的成年男人挤进实验室,举着枪对着黑泽阵。
“不许动!放弃抵抗!现在立刻离开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