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冬天，高筑的人为屏障已难以为继，活路已被无端堵死，蠢蠢欲动之下，锁不住的烈火已经蔓延开来。倾泻而出的瘟疫一下子席卷了华夏大地。措手不及的之间，人们只能被动承受着病毒的攻击，命运的筛选。

疫情之后，吴青再次见到陈茵时，小姑娘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本来，她的父母在疫情之前早就办了离婚。她跟着做护士的妈妈生活，不想相依为命的母亲倒在了黎明到来前的黑夜中。她爸重男轻女，对小姑娘毫无感情，只嫌弃她是个烫手山芋，竟还说是小姑娘“克死”了他的前妻。

可毕竟是一条人命，见她孤零零地，乖巧伶俐的模样不由地勾起了几分温情和不忍。他本想不管不问，奈何小姑娘天天眼泪汪汪，可怜地很，直哭得人胸闷神烦，便四处问询了身边的人有没有稀罕女孩的，最后见有人接手便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扔给了自己的大哥去养。

陈茵的伯伯家里有个独子，几年前退伍后跟着几个战友做活，却因得罪了人、犯了事，被关了几个月；出狱后，胆子更大了，出来后又跟老爹借了些本钱，反而攀上了之前他不甚得罪的人，愈发变本加厉起来，那些“师出有名”的坏营生，更是干得风生水起。

陈茵那一对老实巴交且已年迈的伯父伯母收养小姑娘的想法也很简单，独子留了案底子，虽然替人办事、一时风光但究竟不知将来如何，索性就将无人问津的侄女结果来养，只图她能照顾晚年。

待吴青折腾了一圈，在小城里镇日奔波劳碌了3年。忽一日，青蛇又想起了那个也叫陈优的小姑娘。吴青寻着记忆，回到那日试图偷窃的房子里，答应了还会回来找她玩，他如今信守了承诺，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新主人站在门口，正盯着屋里的人搞装修。她告诉吴青，卖给她房子的人正是小女孩的爸爸。

吴青又敲了敲隔壁的门，说自己是小陈优母亲的朋友，又疑惑地问道：“这才多久，怎么人都不在了？”

老两口果然如小陈优说的那样，很热情，那位穿着汗衫的爷爷说：“你既然是她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在疫情第一年，她就光荣殉职了？这都过了多久了，快3年了，你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呀？”

“哦，这我确实不知。”

奶奶很聪明，见来人面孔俊美非常，知道陈优的母亲又是单亲家庭，心里便猜测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心想：即便他不知道也是可能的。她赶忙拉了一下老头子的胳膊，把他扯到一边，凑上前来说话。

“女孩的爸爸跟我说，小姑娘需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就卖了房子给接走了。她走之前，我倒是见过一面。” 摇着蒲扇的老奶奶说。

“小陈优怎么样了？”

“你不知道么，小姑娘改名了。叫陈茵了。” 爷爷插嘴。

“好好地，为什么改名？” 吴青问。

“你肯定更不知道了。——小姑娘受了老多罪。之前一下子放开的时候，小姑娘就高烧不止，得了脑膜炎，差点就一命······” 爷爷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跟你说啊 ······那天晚上，我和老伴只听得对门闹得声音好大，吵得我们都睡不着，而且那时候我们老俩也是都发着烧，没什么力气，但我还是跑到猫眼处看了一眼，看见······” 爷爷说着说着，又来劲了。

“···还好后来就没事了。从那以后，小姑娘的爸爸就说她妈给起的‘陈优’的名字不好听，说叫给改名字。” 奶奶神秘地“嘘”了一声，连忙制止了爷爷滔滔不绝的话。

“原来是这样。我之前答应过女孩的妈妈，要回来看看小姑娘。你们知道小陈优，·······不对，小陈茵的住址吗？”

老两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对着吴青摇了摇头。

“哎？你问问对面正在搞装修的新房东不就行了。” 爷爷灵机一动。吴青才又转身去找新主人说话去了。

等吴青辗转找到小陈优的时候，他是在栊潭小学的大门口，看见了她。

曾经水灵可爱的小姑娘，如今长高了许多。

“你还记得我吗？” 吴青蹲下身来，跟她保持有距离的平视。

她先是愣怔住了，眼睛里似有一缕光一闪而逝，却将嘴抿紧，变成一条下弧线。

“不认得。”

“你还记得，3年前的有一天，你家里闯进来了一个人，你咬了他一口，他身边还有一只会说人话的大狗？你还让那个人来找你玩，现在我回来找你了。”

“不记得。你们这些大人真是有意思，说谎话，骗鬼呢？”

“小鬼。” 吴青勉强地玩笑着，笑容却不自觉地逐渐僵在脸上。

因为她一脸阴郁地望着青蛇。那眼神有些可怕，才小学一年级的孩子，眼神里就充斥着混乱、冷漠与阴鸷、怀疑。那种阴冷而镇定的目光，让他感觉似曾相识，勾起了他骨子里的恐惧感，使他闷热炎夏的太阳地下，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小姑娘的性格，仿佛已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陈茵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年入室盗窃的贼，最后不仅没有偷成，反而还掏光了你身上所有的钢镚，全都送给我了。”

小姑娘说，世故沉着的语气，压根不像一个未经世事、天真烂漫的小孩子。

“我请你吃冰淇淋好吗？” 吴青提议，试图缓解尴尬。

“好啊，你给我钱，我去前面那个小卖部买给你。我伯父伯母说，要我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

小姑娘搬出家长的说辞来，才让青蛇僵在脸上的笑容流动起来。

吴青站在原地不动，疑惑地看着小姑娘的身影走进小卖部，自嘲着自己的愚蠢：都是活过1500多年的老妖精了，还做不到轻松哄骗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姑娘相信自己。

就算是1500多年的妖精，果然还是道行浅了，修炼不过只有几岁的人精啊。

如此在心里感慨着他自己拙劣的“骗人”伎俩，青蛇本以为小姑娘不过是找借口从小卖部的另一个后门逃走了，躲开这个“陌生的坏人”，却不成想，陈茵果真是拿着吴青给她的钱去买冰淇淋了。

青蛇接过返回来的小陈优递过来的冰淇淋，一口口吃着，甜兮兮的味道，在有人分享的时候格外香。

陈茵将换回来的零钱递给吴青，脸上也没其他的表情。

“那个小猪存钱罐还有吗？” 吴青问，不愿意接，却也接了过来。

“早就没了。伯父伯母每月固定给我零花钱，但是他们不让我存钱。” 小姑娘笑都不笑，只是大口舔着冰淇淋。

“陈优？”

“那是我妈妈起的名字。” 陈茵说，“ 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还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自从我大病一场后，爸爸找人算了命，说我五行缺木，就给改了。”

“你怎么还会记得那么清楚，3年前的事？那时候你的个子，还够不到门闩呢。”

“我从小就记性好。一切事，想忘，都忘不掉。”

陈茵说着，两三口将冰淇淋咽下，然后又盯着吴青手里将化未化的冰淇淋说。

“你吃完了没？吃不完，你这个给我吧。” 小女孩伸手过来，青蛇一见她如此，懵怔之间，却将吃得剩下一半的冰淇淋递给了她。

“慢点吃，小孩子吃太快凉的不好。” 吴青关切地说。

“既然是你请客，让小哥哥看着我吃，我才开心。伯父伯母才不管我这些，你是第一个跟我这么说的人。”

“你爸爸平时，回来看你么？”

“他？他已经把我过继给伯父伯母了，户口本都不跟他在一起了。”

“我说你是小鬼，没有说错。人小鬼大。”

青蛇看她吃得香甜，感到很欣慰，觉得自己又找到了一丝来自人间的温暖。

“那你喜欢我叫你陈茵，还是叫你优优呢？”

“大名陈茵，小名优优。”

小姑娘阴郁的表情始终贯穿始终，幼童稚嫩的腔调，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反常的成熟与沧桑，偶尔刻意为之的顽皮，让她整个人都像童话书里巫师手中复活的缝合鬼布娃娃。

可她身上该引起的警觉，吴青并不认为这又多奇怪，大概因为他总归非人的缘故。

曾以千年的肉身，独自消磨这无尽韶光之中的悠悠情事，以蛇妖的身份找寻乐趣，想来也不是为了埋没风尘。

可青蛇那种不知不觉间让人沉沦其中的魅力，很难有人能够抵挡——魅惑感，不分男女老幼。

但那种魅力，也休要夸大其词其作用。人人皆是贪爱一时好，世移事易便行踪晦不明。

就这样，青蛇这个脑筋不太好使、感情也糊里糊涂的妖精，自认为他在时间的长河里，又碰上了他下一位极为特别的 “有情之人”。

“吴青哥哥，如果你愿意，这些找回来的零钱，足够你再买一个存钱罐；而我的存钱罐就放在你那里了，好吗？”

这个亦非人的小女孩，几乎是在向他摊牌了——她喜欢他。

“小鬼，你太老成了，老成地不像你这个年纪的。 ” 阳光下的青蛇，晒得白白的皮肤发亮。

小女孩冷哼一声，转头跳着地上的红色砖块，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粉色书包里的铅笔盒，叮铃咣铛的摇晃作响声，突然让吴青想起了千百年前的赌馆里，那些在耳边摇晃起来的色子，每一次徒劳无功的投掷，只是无底洞一般的虚无，吞噬着永无回音的快乐。

就像青蛇“经手” 的每一位“情人”，亦是用每一双空洞洞头颅里饱满深情的眼窝，每一次在他们看向他时，吞噬着他所剩无多的快乐。

“我什么年纪～” 而那个表面上叫陈优，又改名陈茵的女孩此刻却心想道：“咱们两个，究竟谁比谁更古老啊？——青蛇，你还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

“我似乎有点理解白玉贞了。 ”

青蛇体会到了当年白蛇喜欢上许仙的心情，这是第一次，他摸到了一点边儿。

而他则不分皂白、一厢情愿地认定了：这个小女孩，就是死去的陈优在尘世的眷恋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