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甜一梦后的第二天,青蛇都未察觉他丢了至关重要的东西。
直到又在小城呆了半个月,临走时,吴青打算启程前往下一个抓阄地的时候,才想起来要翻看那99跟根金条有没有什么异样——比如说,上面会显现字迹、符号,甚至刻痕,裁切一类的。
“大鹏,我好像把林住持给我的凭证给弄丢了?!”
青蛇一边惊呼,一边把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猛地拆开,哗啦地抖了个底朝天。遍地七零八落的物件都被他肢解地稀烂,混乱地散了一地,所有该翻的、不该翻的角落都被他搬起来检查过了,整个房间差不多也要被他卸下来了,全都遍寻不见,毫无踪影。
“没了那个,可怎么办啊?”
心焦气躁的青蛇坐在地上懊丧自悔,积压一千多年的委屈和心酸忽地跟着翻涌上来,气抖着,浑身瘫软到了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大鹏见状,也跟他一起靠在床沿的地上坐着,默不作声,十分懂事地先等着他哭完。
大鹏淡定地凝视着墙上的闹钟,一边在心底慨叹自己这个护法的命途不济,一边数着时间:吴青他足足缓了有两个多小时。
本来早上9点半的车票也报废,也给生生捱到了日悬于顶的时分。
冬日的阳光格外暖融轻软,让人昏昏欲睡,何况是对于青蛇来说,更是如此。
“狗子,你说我要怎么办啊?哥哥,我会不会再也见不着他了,呜~~~”
从头到尾,吴青不知撇了脸上多少把的眼泪,脸擦红了,竟也把衣服两边的袖子都给湿透了。最后,眼看声音越来越小,也没力气动弹了的吴青,只能把头埋进狗子被金色的太阳晒得发烫的皮毛里。他脸颊上挂满的泪珠,全都晶莹地沾在了厚实浓密的狗毛上。
“哭累了吧?你别急。王姐又没跟你说过,要见到白蛇,一定得有那个镶金边的红纸条。”
“可是她托梦给我了!说要我再等99年,那林住持正好给我99根,难道不是见面的凭证?!”
“你再回忆回忆?说不定就藏在什么地方了。” 大鹏说。
“那我是我唯一能找到哥哥的希望了!我该从何找起?...万一找不到了要怎么办,我要怎么找到哥哥?…他是不是生死未卜我都不清楚,万一那纸条就代表着他的性命寿数怎么办?”
青蛇激动地抱住大黑狗,断断续续地抽噎起来,哭得整个人都像打嗝似的,那勒住大鹏的胳膊也跟着一顿一顿地。
“青蛇,你放松一点,快被你勒断气了。”
吴青一惊,赶紧松开了手臂,只把头继续埋在狗毛里,趴在那儿有节奏地抽咽。
“别气馁。要不,我们再回杭州,等你哥哥来找你?”
“狗子,你别再拿我取笑开涮了。你明明知道,他来找我,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哎,反正啊,佛祖把我派下来之前,确实跟我说了,要做好变成一条狗100年的准备,现在才第二年呢。”
大鹏也被青蛇的悲伤情绪感染了,只能半严肃半打趣地说。
“确实,王姐养了你只有一年。我记得,是有一次,她说夜里经过散市的菜场,在某个霉烂菜叶堆起来的角落里捡来的,那时候,你还是一只没睁眼的脏兮兮挂满土的小奶狗。”
“反正我只记得第一次睁眼,拿狗眼见人的时候,就是第一眼看见了王姐跟你。”
“听着怎么好像在骂人。”
说着,吴青的嘴角不由地扬起了些许微弱的笑意。
“那天她让我去她家里玩,其实是为了能看看小狗,还给她买了一些狗粮。她特别开心,还喜滋滋地对我说菜场的人都不识货,指着你说这是一只小德牧。”
“狗子,我没想到你后来长大以后那么能叫,每次见了我就叫得可凶。我都快被你叫出心理阴影了。”
“看家护院狗的使命。” 大鹏说,“那时候我总是能看见你的本相与本体,是一条特别巨大的青蛇,眼里喷着炫彩的绿光,遮天蔽日地盘旋在我头顶靠近。所以在我朦胧中的视野里,出于恐惧,就只能拼命地叫。直到王姐去世的那天,我才彻底开了心智,获得了我是大鹏鸟的全部心识。”
“原来如此。”
大鹏温暖的毛,让青蛇不再焦躁。
“为什么,忽然间你不用爪子打字,只是在不停地喘气,我也能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了?”
“这叫佛心音召。” 大鹏说。
“那是什么?”
“是佛祖护法的大能之一,就是当听诫人跟我的肉身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时,能直接听到我心里传来的话,需要到一定境界才能做到。”
“真厉害。”
有了狗子的一番对话,吴青的情绪早已平复安静了下来。
“你回忆回忆到底是怎么丢的。既然王姐已经托梦给你了,那99张纸条会特别重要。”
青蛇拾起掉在地上的纸巾,抽出几张擦了擦因为激动而汗泪交错的脸,出门去买了个简便的午饭回来,试图一边吃一边回忆。
终于想起,在他印象当中最后拿出来看,是在那天夜里小公园的湖边。
等吴青在大半人高、冷湿刺骨的池塘里手脚并用地扫荡,不断地在翻腾出底层的肮脏泥水里,摸着黏腻的淤泥,四处寻遍再捞出来时,那99条金边的红纸早已化成一摊灰白色的泡发水的纸粉末了。
稀糊汤的纸屑从他左手的指缝里滑落,吴青脸上只有惊愕,却完全哭不出来了。
青蛇把头靠过来,抵在黑狗的额头上,这样不必费事打字,也可以对话了。
“要不我再去婵娟寺找林住持要一副?”
“不必了。”
大鹏像是忽然懂了什么似的,只是站在人工湖的岸上,不急不躁地轻轻摇着它身后蓬松的狗尾巴。
从池塘里爬出来时,沥沥拉拉,拖泥带水,又冷又冻,狼狈脏臭。
“这都化没了。” 青蛇又握住黑狗的一只腿,绝望地说。
“没关系。这没什么要紧。你要找的白蛇,并不是什么纸条那样脆弱,对吗?”
青蛇晦暗的眼里因为这句话,有了亮光。
“青蛇,你之前无端的担心,就像这些一顿全烂掉、化没了的纸条,根本就不存在分毫。而且,白蛇的性命怎么会有忧呢,你都已经把全部的法力全都给他了。如果那样,他还活不成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自杀。”
“我们当蛇的,从来都只会是捕猎者,拼死顽强,从来不存在自杀的概念。哥哥为了逃出雷峰塔不被人弄死,也杀了人,这我知道。”
“那你那些担心,就完全是多余的。” 大鹏笃定地说。
“可是他看不见了。”
“那只能说明,他眼瞎。” 狗子掷地有声地说。
观者的话,如一声晴雷滚过。
青蛇沉吟了半晌。
直到一人一狗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青蛇才在傍晚暮合的昏黄余晖中苦涩地笑了,一颗心形的泪滚烫过几圈他的眼角,挂在了他禁不起冷风吹而干燥起皮的脸上。
吴青抬起头,那颗心泪卡在半路上,还没流下来。
迎着冬日刮人的寒风叹了口气,吴青的心脏突然抽疼了一下。
在心痛的余波里,眼泪乍然掉进脖子的一刹冰凉里,青蛇才徐缓地说了句:“他确实眼瞎。”
“那不就得了。他不仅是眼瞎,又死不了。现如今,你换个角度想——就算是白蛇想来找你,他也是完全做不到的。只能等着你主动去找他。现在,懂了吗,青蛇?”
大鹏继续暗示着。
“对!你说得对。哪怕冬月祁寒,哥哥也一定会在某个角落等着我呢!!”
“这就对了。” 大鹏也跟着点了点头。
大鹏的提醒,让青蛇恍然大悟。情爱这回事,比旁的更会关心则乱、当局者迷。青蛇之前一直迂回纠缠在自己衔尾蛇一样的固执迷惑的念头里,压根就没走出来。
现在才算是重新擦亮了他天真乐观的心性,不被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