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了很大工夫才让方兴打开那扇门。
他不止一次想过,他的学长好像不喜欢说话,有的时候明明有想说的东西,却又强硬压下去。
所以顾未雨喜欢看着他的眼睛。
至少他的眼睛不会完全说谎。
如果可以,他想带着他的学长走出过去。
他唯一做错的一点就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学长的过去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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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如果不是那开玩笑性质的表白,他也许不会发现自己的真心。
那枚种子发芽首先需要水,其次需要无声的陪伴。在不被视线察觉的角落里,一场雨让它不断滋长,直到蔓延至整颗星球,无法根除。
在这一点上,方兴一直处理得比他好。
他很干净地把社交划分为横平竖直的线,顾未雨只是想把他往自己这边拉。
对那时的顾未雨来说,“爱”是一个复杂的议题,他可以在哲学讨论课上与同学交流一节课,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开始考虑自己会不会喜欢方兴的时候,先是很直接地否定了。因为到底什么是感情,他不懂。
然后他开始让步,开始做减法。
就这样把自己困在理论的假设里,与自己周旋。
直到他想到方兴。
他突然就发觉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明显。
他忽略了他命题的对象。当爱被奉若神明,则犹束之高阁。
他只是在问自己爱是什么,是不是在爱。为了渺茫的海,盲目地刳舟剡楫。
但倘若对象是方兴。
那爱哪怕不能言说,也不见得没有重量。
思及此,情绪骤然生长,仿佛久旱逢甘霖。
蓦然回首,那些等候多时的过去,此时仿若重现。
带着他看了一场漫长的电影。
……
方兴告诉他,他还太小,还不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那是因为方兴喜欢往过去看。在他看来,他终有一天能够承担自己每一句话的分量。
至于方兴问他的那些话,什么“你这种感觉只会慢慢变淡”……
“都是因为你把自己想得太差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我心中是什么样的。”
“那你说说,是什么样?”
“是……”
那些曾想大声说出来的话,却畏缩在喉咙中。
“哥……你以前都没有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过。”
“我跟你表白,让你这么生气吗?”
不想让方兴退回房间里,他双手搭住对方的双肩,俨然觉得对方的身形都小了一圈。
方兴低着头。他不是拒绝。他只是不说话。
等到所有能想到的理由都说完了,对方仍然没有退缩时,就轮到他退缩了。
越是这种时候,他就越讨厌懦弱的自己。
到底在想什么呢?
至少自己不讨厌他,也不反感他的接近吧。
只是……
“你在想什么?”
你所期望的是什么。
顾未雨抬手,只觉得方兴的脸上冰一阵热一阵的。他自己都没察觉地叹了口气:“我能进屋吗?”
又补上:“外面很冷,把阳台门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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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直是这样,他和顾未雨之间一直是这样。
让顾未雨进来的时候,方兴自己让步了。
他知道顾未雨一旦有坚持的东西就不会轻易放弃,也知道顾未雨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从他的眼睛里,方兴读不出一丝心虚或欺伪。
如此一来,问题就很简单,只差一个人的回应。
比起顾未雨糊里糊涂地寻找一个不知名的答案,方兴心中要有数得多,他知道爱情是“餐胜恣覆,聆谀逞痴,浑忘计智愚良莠,有耽无类,隽才出少艾”,可他也害怕“青春是一去不回来的”。
这样的选择,方兴已经做过许多次。早已熟能生巧,学会灵活地保护自己。
似乎这是第一次让他这么犹豫。
夜已深了,也许还没有。方兴并没有关上阳台的门,反而回到了阳台,顾未雨紧跟着他。
夜景没有半点差别,仿佛一切只在一瞬间发生,当方兴回过神,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
他突然知道说什么了。
他鼓起勇气把顾未雨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里。
“你确定,你说的都算数对吧?”
“当然。”
“那你不要后悔。”
风声不止。偶尔车的鸣笛,成了夜晚音乐的鼓点。夜晚的灯光稍微有些晃眼,那些远处躁动着的光点,已经取代了星星,成了人不知不觉间习惯了的事物。
顾未雨微微张大了眼睛。又眨了几下眼,不知道说什么。
他只是突然抽出手,反过来用自己的手包住对方的手。
“走吧。……我们进去,外面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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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从来没有真正把门打开。
即使这件事,他当时并没有发现。
等到忽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弥补,当事人却沉沉睡去,留他一人。其实一点都不公平。
他也只是如履薄冰,在未来未知的视线下苟活。忽然间就懂了方兴的心理,不经意间自己有了他的作风。
直到几天前,机构里的器械突然出了问题,失去了与方兴的意识空间对话的能力。他被迫从美好的梦里醒来,并且一连几天都只能徒劳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方兴,不知道他此刻正在脑海中经历什么。
那已经逼近机构测量数据的最后期限,唤醒方兴的可能,正随着日月短暂的交替而逐渐萎缩。
他时刻紧绷着意识,才堪堪维持住自己的心态;一旦一切最终归于平静,他只会压垮自己。如果方兴在,一定不会让他这么干。
可惜最后也没有维护完成。顾未雨只能用机构临时构建的模拟装置,强行进入方兴的意识内,用一套模糊而没有实体的身形,甚至无法在最后关头抱他一次。
……这些日子里,顾未雨一个人想了很多。
方兴曾经和他说,思考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对他来说,“是什么”比不过“为什么”,“为什么”比不过“怎么样”。他得先动起来,才不会被自己的思考压垮。
是什么时候说的呢?……
他不懂感情,方兴则是自认为懂得太多。那些东西哪有那么复杂。
即使如此,方兴仍是一味迁就着他,让他恍惚间误以为,他能把方兴带出原来的舒适圈。
其实没有。方兴只是在自己的圈子里,隔着玻璃和他相拥。
……
方兴从来没有和他说过的话。
那些关于他的过去,他的家庭,都是他的伤疤,他不说也正常。
奇怪的是,顾未雨并不怪他不说,却怪自己不知道。
有的人坚持了很多年,却早就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坚持。
顾未雨不在这些人当中。
顾未雨独自一人靠着窗户,望向窗里的黑夜时,这样想着。
窗外好像淅淅沥沥在下着小雨,他盯着看了很久,才发觉那只是空调外机滴下来的水。
仅仅浸湿这一片窗台。
褪去了一身的沉重,困意几乎是瞬间剥夺了他的意识,他死死撑着一口气,才不让自己在走廊上睡着。
这座城市有太多无眠的人了,他苦苦撑着不睡,他爱着的人却不再醒来。
到了这个关头,好像问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他至少见了方兴最后一面,或许。
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是在那里干站着,看向窗外漫无边际的深夜,天空一片污浊,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他不禁想起过去的某些约定,想起每一个相似又不同的夜晚,就这样在记忆里越陷越深。
直到他想起,自己不能这样消沉下去。
要回去,要回去找方兴。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无限的可能,在他离开病房的这段时间里,方兴可能已经醒来了,方兴可能在疑惑自己所处的地方,方兴可能正在到处找他。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映像占据他的脑中,把他往回去的方向带,仿佛他亲身经历过。
他走到病房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那里只是一片寂静,与他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病床上的人也依旧躺着。
他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仿佛沉寂了三年的心绪都失去了控制。
努力遏制抽泣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把手扶向病床边缘的时候,那只躺着的手竟然瑟缩了一下,随即缓缓向他伸了过来,直到手指能够蜷住手指。
……
他呆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床头处。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方兴睁着仍然感到昏晦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光,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