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和死在了埃斯特尔料峭的春寒中——

彼时，齐斐南正领兵在第五星系跟顾长珩打得有来有回。

讣告发到前线的时候，第五星系的太空中，作战的两方军队还在互相轰击彼此。飞船的残骸与残缺的人体组织漂浮在星海中，昭示着战斗的惨烈。

齐斐南在指挥舰上发号施令，文秘将报告递给他时，他还以为是前线发回的紧急战报。

翻开看到是白底黑字的讣告后，连续指挥作战多日的他突觉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栽倒到地上。

周边人没想到他看个报告还会突生变故，不知是谁嚎了一嗓子，说那报告上夹带生化武器，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整个指挥室都慌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讣告让齐斐南心绪不宁，他伸手扶住身边的椅子，好险是没摔倒。

而指挥室中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更是让他本就不佳的心情愈发糟糕。

“都冷静点！不要大呼小叫的！”看着一屋子慌乱的部下，齐斐南皱起眉，然后将文秘统统赶了出去，只留下几个高层将领。

那几人跟着齐斐南见惯了风风雨雨，算是一群人中比较冷静的了，只是都不约而同地猜测起齐斐南手中的报告是什么内容。

“领袖过世了。”齐斐南不打算瞒他们。毕竟陆景和一死，反抗军接下来的作战部署需要大改，不把这些人聚起来开个会不好做决定。

然而这消息有如平地起惊雷，把这一群高级将领给震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有人开始追问齐斐南消息的真实性。

毕竟在他们看来，陆景和正值壮年，怎么会突然就撒手人寰？！

陆景和此前遭遇暗杀的消息在第一时间被齐斐南封锁起来，便是终日待在埃斯特尔市政厅的文官也不知道，自然也不可能传到这几个常年驻扎前线的将领耳朵里，所以齐斐南对他们的反应也早有预料。

只是这群人震惊许久竟还不能冷静下来，甚至隐隐有争执起来的势头，根本没察觉到齐斐南越发阴沉的神情。

“吵够了吗？！”嘭的一声，齐斐南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星舰的甲板都有些颤动：“吵完了就都给老子闭嘴！一个个都这副德行，我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

几个人被这一嗓子吼得哑了声。面面相觑后，见齐斐南黑如锅底的面色，知道这会是最需要有人出去给首领顺毛灭火的时候。但他们都不想单独面对齐斐南，毕竟以往这种时候要是不小心说了句蠢话，齐斐南百分百会开启嘲讽模式，将他们狠狠阴阳。

但不推个人出去也不行，于是这一群高级将领互相推搡了一会，最终合力将最年轻的将领推出来挡枪。

“你们这群老登……”被推出来的那人忍不住回头瞪了这群老油条一眼。

然而他的同僚们齐齐无视，他也只好认命对上齐斐南阴沉的眼睛：“呃……首领，既然领袖都没了，那我们弟兄几个还有手底下这一群人以后要干什么？”

齐斐南看着眼前这个愣头青，以及他身后那一群在军营里混久了，只会行军打战，却没有多少政治敏锐度的手下，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出口的话终究是回到战局上：“抽调一小部分主力，改变策略，先去攻打长河θ星。”

众将领听了面面相觑，有人道：“首领，为什么突然要去打长河θ？那里是联盟军物资的中转站，守军可不少！而且我们的主力基本上都在长河β星这边，现在也不好分兵去打长河θ啊！”

面对他的质疑，齐斐南只是反问道：“我问你，我们最开始为什么要打长河β？”

“这……长河β是联盟军驻地，还存放着补给和辎重。”将领如实答道。

“最开始我们出兵袭击长河β是想趁守备空虚迅速拿下这处关隘，但是顾长珩增援得太快，按目前的情势，再打下去只会打成消耗战。如果这样，我军接下来必然损失惨重，倒不如兵行险招，先袭击离长河β不远的长河θ。”齐斐南边说边将自己的计划在星图沙盘上推演着。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首领，长河θ也算是重要枢纽，联盟军在那边的驻军只多不少，我们如今能抽调的兵力可能不足以拿下长河θ。”有位将领虽然赞同齐斐南的说法，但是忧虑依旧不少。

“放心，我会亲自带兵前去。”齐斐南自然也考虑到这层了，他将一份情报从桌案上一堆文件中抽出，放在众将领的面前：“况且，谁说长河θ那边如今就守备森严了？”

众将领有些犹疑地接过那份情报，只见上边详细地写了长河θ星目前的物资储备和守备状况，以及附带了一份由联盟军元帅顾长珩亲自发出的、抽调周围星球驻军的密令公文。

齐斐南不紧不慢地道：“顾长珩为了把我们拖死在长河β星可以说是费尽心思，但长河β位置虽好，联盟军多年来为了防范星际海盗和我们，往这里运输物资却只靠着长河θ和长河β之间这一条航线。一旦我们拿下长河θ，就如扼住了顾长珩的咽喉，没有补给，长河β这边的消耗战也打不了多久。”

“可是首领，能带去长河θ的兵力并不多，就算拿下长河θ，后续联盟军要是分兵反扑，肯定也守不住……”

“这就要看你们了。”齐斐南淡淡一笑，手指继续在星河沙盘上推演。

“我出发后，正面战场上你们要慢慢做出败退的样子，迷惑顾长珩。而我带兵袭击长河θ这件事，在遇袭的第一时间，顾长珩就会知晓。长河θ那边还有很多没运送的物资，他不敢丢，再加上正面战场这边局势暂时有利于他，所以他只会分兵来围剿我。

在顾长珩分兵后，我需要有人带兵埋伏在长河θ的长河β间，就在航道附近的小行星带中，在联盟军走到航道三分之二时袭击他们，阻碍他们前进。所以这支队伍最好就在我后脚出发，提前潜伏，静待时机。

联盟军那边的高级将领普遍没有在小行星带行军的经验，倘若他们反攻你们，最好诱敌深入，利用小行星带绞杀追击的敌人。他们摸不清楚你们有多少人，加上不熟悉地形，不会轻易进入小行星带追击你们。

同时，正面战场这边你们要利用一小部分主力，做出拼死抵抗的状态。

我方在小行星带埋伏之后，顾长珩必然也会知晓他分出的兵力在行军路上遇袭。这个时候，正面战场上迷惑他，让他觉得我们是在负隅顽抗，再加上长河θ那边情势不明，他必然会从长河β增派更多兵力前往长河θ。

而借助增援队伍在埋伏时拖延的时间，我会带着物资趁机从长河θ脱身，在小行星带与小队汇合。然后前来增援的小队负责带着物资回来与主力汇合，攻打联盟军并将他们拖在战场上。

我则继续在小行星带中行军，绕过航道，从侧后方袭击长河β星，去杀顾长珩。”

齐斐南谈笑风生般地说完他的计划，并在沙盘上推演后，指挥室内的众位将领无话可说，有些人甚至还没从这个极限的计划中回味过来。

而齐斐南见说服了自己的手下，立马就开始点兵点将。

他先是点了刚刚那个愣头青作为增援小队的队长，给这个年轻的小将激动得一惊一乍的，然后又点了支精锐队伍随自己去袭击长河θ。

齐斐南和愣头青小将带着各自的队伍前后脚出发，在他带队袭击了目前守备脆弱的长河θ后，长河β星那边潜伏的线人果然传来顾长珩震怒并分兵支援长河θ的情报。

情报部的技术人员将文件递给齐斐南时，他正在小型星舰中看着手下的人开着飞船和机甲扫荡长河θ星。

长河θ上的星球反导系统早在发动袭击的第一时间就被他们摧毁，只剩下防空警报在人造大气中嗡鸣。

此次行动出动的星舰只是艘小型星舰，装载不了多少物资，在清点反抗军目前最亟需补充的稀有物资后，齐斐南命令手下人将大部分物资储存地点炸毁，故而爆炸声也在这颗星球上此起彼伏地响起。

硝烟笼罩着这个在第五星系边境起着交通枢纽作用的行星，齐斐南不禁想起那个为他们递送情报的线人——不知在硝烟和混乱中，她是否已经手刃仇人？

齐斐南只在下属递送上来的文件中看到过她的照片和信息。但他知道，这位自愿为‘暗河’卖命的线人，身上有着的不仅是前半生绝望的经历，还有第五星系所有边民的痛苦——饱受兵乱、苛政、杂税的痛苦，这些痛苦几十年如一日地扎根在土地上，缠绕住人们的脚踝，最终化为一把刺向联盟的、名为复仇的利刃。

就像他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一般，势必要从下到上烧遍眼前这个腐朽的庞然大物。

曾经，站在他身边心怀烈火的人还有陆景和，但陆景和已经死在了诡计之中。那个问他想不想要寻求改变的年轻人，死在追逐理想的路上。他走得太过突然，同时他毕生心血所汇聚的成果还那么脆弱，齐斐南必须赶回埃斯特尔，保住陆景和留下的政治遗产。

当然，在此之前，他必须让始作俑者付出一点代价，让他的仇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此，他才有脸回埃斯特尔祭奠陆景和。

齐斐南兵行险招所要做的一切周密而疯狂，倘若有一个环节出错，都容易满盘皆输。但他相信他的将领——这些与他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人，他将后背交予他们，相信他们带兵打仗的能力。

哪怕命运似乎从未想过眷怜他，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在生死一线中，用才智与命运角力。

*

从长河θ撤离后，齐斐南将物资交付给会合的年轻小将，然后带队穿越小行星带中无处不在的危险陨石，从侧后方袭击长河β星。

此时联盟军的兵力一半被反抗军主力部队牵制在离长河β千里外的正面战场上无法脱身，一半正听从军令，刚刚抵达被袭击的长河θ星不久；这两支队伍就算接到顾长珩的命令赶回来支援，最快也需要几个星际时的时间，而这点时间，已经足够齐斐南和手底下的人袭击联盟军驻长河β星的总部了。

飞船划过长空的声响刺得地上的人耳膜发疼，与之相应而生的，是地上此起彼伏的爆炸声。

整个星球的防空系统在发觉入侵者的第一瞬间就被调动起来，联盟赫赫有名的地面防御设施——长空-A93激光反导系统开始拦截如流星般滑落的导弹，而联盟军仅剩的防卫力量也开始紧急动员，士兵如出巢的蜂群般从营地中涌出，驾驶着机甲和飞船冲向天空。

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战斗就此展开。

趁着联盟军防守脆弱，齐斐南带领着的反抗军精锐在开战后不到半小时就拿下制空权，虽然地面上的反导系统依旧在运作，但是对于这个出于各种原因，尚未建立地外防御系统的星球而言，仅凭部署的几个反导系统以及一群老弱病残的守兵，实在不足以应对反抗军这批精锐中的精锐。

而在齐斐南带头摧毁反导系统之后，联盟军的节节败退变得更加明显。

齐斐南是最后一个驾驶飞船出舱的人。为了能手刃仇人，已经坐镇幕后担任指挥官多年的他再一次穿上了黑色的作战服，有如普通的士兵般在前线冲锋陷阵。

在见证手下士兵发射出的炮弹有三成都会被激光引爆后，齐斐南迅速锁定了激光发射的方向。他压低飞行高度，让飞船俯身冲向反导系统。

他的双眼前架着一副特殊的作战护目镜，帮助他感应那肉眼看不见的激光，让他得以一次又一次地躲过激光的扫射。

在躲过又一波从地面而来的炮火攻击后，齐斐南朝着那个号称联盟最先进的反导系统投下最后一枚炮弹，彻底摧毁了敌人在长河β星上最大的仰仗。

而在爆炸产生的火焰和高热触碰上飞船的瞬间，齐斐南十分迅速地推动操作杆，有如雄鹰飞向长空翱翔般，逃离炮火的波及范围。

在征战沙场多年后，他再一次体验到初次飞向天空的惊险与刺激。

*

齐斐南已经有好几年没开过机甲作战了。

机甲这东西算是星际时代的战争中最基础的作战单位，适用范围广，更新迭代的速度也快，一般来说随着功能的迭代，操作系统也要随之更新，普通机甲迭代速度是三年，而有些高精尖的机甲甚至不到一年就要重新设计操作系统。

故而哪怕是昔年单兵作战能力极强的齐斐南，在进入机甲操作室后，也不免需要好好熟悉一下面前的新型操作系统。

在手下人摧枯拉朽般毁灭联盟军的防卫力量后，齐斐南亲自驾驶机甲离开飞船，跟着他们在地面上搜寻起顾长珩和洛离的踪迹。

联盟军在长河β星上的驻扎位点基本围绕着此前的人类居住地铺开，而顾长珩作为最高统帅，临时住处则是人类居住地中那座最豪华的官邸。

听闻洛离被带回长河β星后一直郁郁寡欢，而为讨新婚伴侣开心，一向性情冷淡的顾长珩已经在官邸里举办了无数次舞会和沙龙。每到夜晚，这座占地面积不小的官邸门口就会停满无数豪华飞船，会客厅中也往往是衣香鬓影环绕，夜夜笙歌不息。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为让曾在‘暗河’囚牢中饱受惊吓的洛离展颜一笑。

虽说顾长珩的行为在齐斐南看来是十足的无法理喻，但在星际联盟中，顾长珩此举倒是被媒体加工渲染成了一桩广为流传的美谈，而他对洛离的这份心意，更是让首都星无数的适婚Omega羡慕嫉妒。

齐斐南驾驶机甲停在官邸前，抬头看了一眼被火光照亮的黑色天幕——夜晚，从古至今都是袭击的绝佳时机。虽然在星际时代，时间对战场局势的影响越发减少，但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这句话尚未过时。

而顾长珩，虽然他很可能在意识到袭击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带着洛离潜逃，但是作为军队主帅，这种时候弃部下而逃反而是十分令人不齿的行为。况且联盟军的两支主力部队虽被分割两处，却未必不能及时赶回救驾勤王。以齐斐南对顾长珩的了解，他不会在此时离开长河β星，反而很可能潜伏在暗处，等待援军。

长河β这颗行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很小，齐斐南手底下的人听从他的命令优先控制星球的大气层和地面军事设施，剩下的投入搜寻的队伍中。

不过这支队伍的探寻范围并不大，就算每架机甲的搜寻范围开到最大，也只够覆盖星球表面四分之一的区域。

但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齐斐南感觉，顾长珩尚未离开人类居住地，而且，就躲藏在眼前这间穷奢极侈的官邸里！

齐斐南赶如此推断自然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首先，离开人类居住地虽然难以被找到，但同样也意味着与联盟军其他部队断开联系。倘若顾长珩想要与部下取得联系，甚至里应外合，那么就不会蠢到离开人类居住地，毕竟长河β星上只有这里铺设了能与外界联络的通信光缆。

再者，按线人递交的情报，近来洛离生病，官邸内只举办了些小型聚会，基本上都是联盟军高级将领的亲眷过来陪洛离解闷的聚会。而每天晚上，顾长珩处理完公务后，都会回家陪伴洛离。所以齐斐南他们发动袭击的时候，顾长珩十有八九就在官邸里。

齐斐南驾驶的黑色机甲在黯淡的星夜下显出一个不算清晰的轮廓，但是机甲右臂武器接口衔接的那把长刀却闪着凛冽的寒光。

他的精神力与机甲连接，身体则被液体舱室保护起来。只要作战过程中精神力没有遭遇重创，那么他随时可以唤醒机体，脱离机甲。而作战时，机甲上搭载的通感系统能准确捕捉他的精神力波动，做出相应的反应。

夜色中，冷硬的黑色机甲抬起左臂，下一秒左臂上带着的炮管口火光乍现。不过一瞬间，官邸那扇由特殊矿石做成的大门便在炮火声中寿终正寝。

黑色的机甲抬起脚，一步一步走进这个奢靡的居所。它的右臂垂在身侧，长刀的刀背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好似那把曾经存在于人类文艺作品中，收割亡灵的死神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