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南屿乔带着反抗军在星海间穿行时,偶尔还会回想起那个夜晚——
冷风扬起街边的落叶,同时也灌进他的衣襟。他回头看着酒馆门口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脸红的年轻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说:“陆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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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陆景和稳坐第六星系最大反抗组织‘暗河’的头把交椅,南屿乔明面上虽然是二把手,但实际上与他平起平坐,他们一个负责政治,一个负责军事,三年间将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组织做大做强,势力范围遍布第六至第八星系。
实际上,联盟中央的触角已经难以伸进第六、第七、第八三个星系,这几个曾经被联盟政坛认为是只会管中央要钱,还不如不要的地方,如今在事实上脱离联盟,而归属‘暗河’管理。
但对于推翻联盟而言,这只是第一步。毕竟这三个星系在联盟尚未成立前一直被军阀割据,是在内战结束之后才并入联盟,又因为偏远,一直以来都属于联盟的边缘地界。而第一到第五几个星系,作为联盟传统的势力范围,才是一个又一个难啃的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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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屿乔跟陆景和请辞的时候,坐在办公室看文件的陆景和很是惊讶:“你说什么?”
由于三个星系如今都归属‘暗河’管理,作为组织领袖,在控制了第六星系后,陆景和第一时间带着手下入主了旧时的总督府。
这几年来,‘暗河’一直潜伏在第六星系,作为反抗组织头目的陆景和虽然也要协调管理很多事情,但相比于三个星系的事务,过去的工作量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现在作为三个星系事实上的领导者,且身在重新架构社会的关键时期,他的案头每日都堆满了各种紧急文件,而排队要送给他批的普通文件更是能绕着整个城市摆三圈。
陆景和现在每天忙的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恨不得一秒钟掰成两秒用,要不是星际时代的人类身体素质强大,按他这个工作强度早就猝死了。
但他这边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南屿乔却突然要请辞,他既怀疑这人是不是也跟他一样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打算撂挑子不干了——毕竟这些天南屿乔也要整合三个星系的战斗人员,焦头烂额的事情恐怕也不少;又担心这个我行我素的家伙又要给他整个大活——毕竟这些年他一声不吭地带兵出去跟人打战,快打赢了才发前线战报回来通知其他人的事情也没少干,搞的陆景和每次都要绷着一张脸给他兜底,跟其他高层人员解释,还要面对财政部那些人的痛哭流涕,同时压下他们对于南屿乔打仗烧钱的弹劾。
陆景和疲惫地揉揉眉头:“你最好给我一个正当理由。”
他盯着南屿乔,然后就见这人掏出了一份聘任书。他打眼一瞧,那上面落款的公章赫然来自联盟第一军校。
“我打算去一趟第一星系。”
陆景和想起前段日子两个人私下小酌时,他跟人抱怨手头没人可用的痛苦现实,也就没问他为什么去——可见他手头没人,南屿乔那边也同病相怜。只是还是对这人的先斩后奏感到心累:“您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
毕竟想招揽点有用之人,也不一定要他这个反抗军首领亲自去第一星系那个龙潭虎穴吧!
南屿乔言笑晏晏:“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同意,但,这趟我非去不可。”
他笑得温和,但话语却坚定。两人私交甚好,陆景和当然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就没有再更改的地步了。
他叹了口气:“你的身份没有问题?”
“我让科技部那边给我弄好了,你当年拉我入伙的时候说可以帮我篡改身份,现在倒是真用上了。”
他又问:“军队那边都安排好了?”
“让卫琪和石燃看着了。他们两个迟早要独当一面的,现在正好有机会让他们锻炼一下。而且,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会来找你的。”
陆景和听着这话就觉得头疼:“你还真看得起我。”
对面的人却是笑了:“作为领袖,你可不能真对军事上的事情一窍不通。要不然,哪天我战死了,或者想取而代之,可是轻而易举。”
陆景和也不觉得冒犯,只当他在开玩笑,骂道:“好话坏话都让你这家伙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又问:“你打算什么什么时候走?”
“今晚吧。”
陆景和皱眉:“这么赶?想给你践行都没时间。”
“你可别大肆宣扬出去,不然让其他人知道了,怕是有碍身体健康。”
陆景和觉得也是,毕竟反抗军首领只身一人前往联盟中央这样的消息实在容易把一些人吓出心脏病。
想到这里,哪怕对这人实力和科技部的技术有信心,陆景和也免不得有些忧心忡忡。
但这时,对方却是留下一句:“你忙吧,我回去收拾行李了”,转身就打算离开。
陆景和看着他三两步就走到门口,还是没忍住叫了他:“喂,齐斐南,你会活着回来的吧!”
南屿乔,或者说加入‘暗河’后就用回本名的齐斐南没回头,他拧了一下办公室的门把手,在打开门的同时回答陆景和:“嗯,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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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斐南前往第一星系,主要是想为反抗组织招揽一些人才。毕竟‘暗河’虽然拿下了三个星系,但是后续这些星系的建设,还有逐步拿下其他星系的计划,都需要各行各业的人才参与。
当然,关于行政、民生这些方面的事情,自有陆景和和他手下那些人去烦恼,但是军事上,齐斐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第一星系。这不止是为了去第一军校撬联盟墙角,还是因为那个荒谬怪诞,且让他十分在意的梦。
说起那个怪梦,它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在‘暗河’正式接管第六星系的第二天夜里——
由于前一天齐斐南才带着反抗军打了胜仗,不仅在星海间围歼了第六星系的联盟军,还包抄了留守的联盟兵力,起底了总督府。
于是第二天,在正式接管第六星系后,陆景和亲自牵头,特意搞了个庆功宴犒劳反抗军的战士们。
齐斐南作为反抗军首领,自然也去参加了。虽然他对于这些庆功宴一向持可有可无的态度,但也知晓这种嘉奖激励的事情对于更好地统领一支队伍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每次有这种事情,他都会准时出席。
而在宴席上,他也不会端着首领的架子。虽然仍旧寡言沉稳,但到底没有平时在军中那么严肃,所以总会有胆大的下属们来给他敬酒。
只是他也不是那种千杯不倒的能人,在宴席上被下属灌了几轮酒,回到居所后难免头脑昏沉,于是略微洗漱一下就睡着了。
也就是那个宿醉的夜里,怪诞的梦境第一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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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的起始总是如此一致,不知是在一艘星舰上还是在地面上,反正是在一个类似于审讯室的地方,他坐在审讯者的位置上,旁边还侍立着下属。审讯室外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反抗军战士,很明显,这个情景发生在反抗军的势力范围内。
而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手脚都被钳制在椅子上的青年,面容有种锐利的美感,只是在长时间的关押后,略显疲态。他穿着联盟军的军装,但从肩章上的军衔来看,只是等级最低的列兵,在齐斐南的印象中,似乎是某个小队带回来的俘虏之一。
然后,梦境中的他拿起身前桌上的资料瞄了一眼,接着看向对面的人:“你叫,俞宸戈是吗?”
“听说你想为我们效力,帮我们获取联盟军的情报?”
“如果你说这些话只是想保命,那无可厚非。你也无需再担惊受怕,因为我们不杀俘虏。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么我倒是很想知道,以你现在在联盟军中的军衔,能为我们探听到什么情报?”
齐斐南自己在联盟军中待过,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自然也清楚,身为底层士兵,对上层军官的事情向来知之甚少。他无意贬损对方,只是按现有信息来看,这个人目前没有利用价值,也无法提供有价值的情报。
对面的年轻人沉默了许久,最后只回了一句:“倘若你们愿意帮助我,我会证明自己的价值。”
对于这种类似于空头支票的言论,齐斐南不置可否:“是吗?但是我要如何相信,你不会是联盟军那边派来的双重间谍呢?”
年轻人颓然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我没有为联盟军死心塌地的动机。”
确实,无论是从低微的出生,还是首都星贫民窟中长大的经历、军校里来自出身世家的同学的排挤、军队里的森严等级制度……
可以说,这个颇有实力的年轻人自出生到现在,每一个人生阶段都遭受过来自比自己身份更优越的社会上层的欺压,然后每一次,他又会奋起反抗,用布满全身的尖刺保护自己,让自己站稳在地面上,而不是被按倒在尘泥里。
他的经历和每一个出身底层的人相似,都渴望通过自身努力出人头地,甚至实现阶级跃升。但联盟这个庞然大物得以运行下去的潜规则之一就是堵死他们的上升通道,所以他们注定难以成功。
同时,这条道路还一直是联盟媒体所宣扬的主流,而他们同样宣扬,那些穷尽一生都走在这条道路上,最终仍旧碌碌无为的人是不够努力,不够拼命。
齐斐南也走过这条道路,但在其中一个路口前,谎言中所描绘的一切在他面前崩解。他选择脱离主流的轨道,在遍布乱石杂草的荒原上走出了一条崎岖的小径,最终抵达‘暗河’。
眼前的年轻人似乎也像当年那个走向‘暗河’的自己,或者是出于对同类的惺惺相惜吧,又或者是命运的推手在操弄着那些绑在每个人身上的无形丝线,梦中的齐斐南最后对俞宸戈说:“欢迎加入‘暗河’。”
自此,他们的人生产生勾连,然后,一个走向死亡,另一个也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