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冬,四川省军阀第八防区的洪雅县柳江镇,正迎来第一场细雪。
终年青黛的山峦披上白霜,阴冷刺骨的空气如针扎,让人忍不住瑟缩成一团。
在这个萧索冷寂的时节,年仅十二岁的周立行,失去了庇护他多年的家婆。
*
家中有老人过世,按当地的规矩,要请道士吹吹打打唱做三天三夜的道场,孝子贤孙披麻戴孝系上干谷草绳跪火盆守丧,外嫁女归家哭灵。白天亲朋好友、地邻同村来吊唁送白事人亲钱,孝子要挨个儿跪谢,中午晚上都要开餐宴请来人,这一番行事下来,唐家所有人都搞得神色憔悴。
现已是最后一晚的后半夜,天黑风雪寒,熬不住的小孩子们都塞进了被窝,道士们也困倦地歇了。
停灵的草棚草帘避雪不遮风,湿冷沁得人心肝肺疼,于是乎唐家人都从地坝转回了堂屋,围着炭火盆喝热茶。
只有那个外甥周立行,还倔强地跪在棺材前,不愿进屋。
唐二姐还在劝这个犟牛脾气的侄儿,堂屋里,唐家大嫂忍不住嘲了起来,她宽脸胖身,细眉细眼,语气尖刻:
“二姐子,别喊了,等他冷死算了,冷死了跟他家婆一起装棺材,还是省钱。”
这话一出,唐二姐心里鬼火起,当即给大嫂打燃火,叱道:
“你这当舅母子说的啥子屁话?哎,大哥,你木起是啥子意思?前两天外人多,我都忍了没开腔,你们到底是要干啥?”
话说这唐家人丁不旺、家财不兴,老爷子去的早,全靠老婆子支撑门庭,散尽家财,含辛茹苦,才拉扯大了一儿两女。
唐大哥留家,唐二姐嫁得近,就在柳江镇嫁了户姜姓的殷实人家。
最貌美的唐小妹,嫁给县中心洪川镇大家族周家的幺房独儿,本算是高嫁,却命薄得很。
婚后不久,公公婆婆丈夫竟相继病逝,唐小妹生下儿子后一年多后也撒手人寰。那抽鸦片的叔伯们竟霸占了幺房田产,还把唐小妹那才一岁多的幼儿卖掉,钱拿去买成了鸦片抽。
唐家老婆子听闻外孙被卖,哭天抢地,硬是拿出自己仅剩不多的棺材钱,走了三天三夜下山去外地,将外孙儿买了回来,带回家养。
说来也怪,唐老大成婚多年无子,自从养了外甥,婆娘的肚子就跟开了窍似得,一个接一个地生。这人丁兴旺虽是好事,奈何唐家没什么家底,几分薄田难以供养这么多的孩子。
原本唐老大以为自己生不出儿子,心里也存了把妹妹遗子当亲儿子养的心,一开始对外甥也是极好的。可随着自己的孩子越发的多,婆娘的抱怨愈发的勤,再加上外甥的性格愈发的冷硬,他便也渐渐变了态度,比如此时此刻。
又困又累的唐老大心里也颇为烦闷,挥着手回应道,“哎呀莫吵,好大点事嘛。冷不死的,行娃儿身上穿的厚棉衣,我妈亲手给他缝的,我的娃儿些都没有,仅他一人有呢。”
唐二姐虽然嫁了人,但夫家就在柳江镇边上,比唐家这在柳江镇山里的着实好过太多。平时里,唐二姐隔三差五的带东西回来贴补娘家,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在唐家有说话的份。
再加上她和小妹自小感情深厚,母亲又疼爱行娃儿,于是她也一直在照管行娃儿的吃穿。眼下亲妈刚走,大哥大嫂便这幅阴阳怪气的样子,她心里的火腾地烧进脑壳,三天三夜没休息好的她一时间没了理智,便吵嚷起来。
“你们两口子简直不要脸,这棉衣的棉花是我称来给行娃儿的,他才十二岁,平日里给你们挑水背柴米放牛种田的,秋收刚完又被你们喊去曾家的码头上做小工挣钱!河风那么冷,你们连个厚衣裳都不给他缝!我妈要死了还在给他缝衣裳,说起来都伤人!”
“还说啥你们的娃儿没得,我送来的棉花做铺盖都够,剩的棉花遭你们凉拌吃了吗?都说舅舅当爹舅母是娘,你们当的锤子舅母娘!”
唐家大嫂也是不服,一撸袖子就冲过来,指着唐二姐的鼻子开骂。
“你英勇,你厉害,那你把行娃儿弄到你姜家去供嘛!不做工挣钱,你们供他去上学堂啊!长大你们出钱给他接婆娘啊!都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就你一天到晚回娘家耀武扬威,你硬是凶完了!这唐家到底是你大哥做主,还是你做主啊?”
“唐家轮不到我做主,也轮不到你放屁!”唐二姐火冒三丈。
“那你说锤子说!他是周家的子孙,周家不管不要拿去卖了的!我们唐家养起他,不干活不做工那养来搞啥子?你还来这要管那要管,拿去你姜家管撒!”
唐大嫂的手指头不停地往唐二姐脸上戳,一脸愤怒不平。站在她的角度,她觉得自己冤枉极了。
“你啥子意思!张口闭口姜家,我也姓唐!”
唐二姐被指着鼻子骂,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开唐大嫂的手。
唐大嫂当即扑抓伤唐二姐的头发,要把人往泥地里拖了拖,两人就这么扭打了起来。
一直跪在棺前的瘦小少年突然动了,他手里的烧火棍尖端刚刚拨弄过炭堆,抽出来的瞬间还亮着橙红的火星,只见他忽然站起,稳准狠地一棍戳到了唐大嫂抓着唐二姐头发的手上。
“啊!!”
唐大嫂发出一声惨叫,跌坐在地。
唐二姐往后跌跌撞撞地退,被不到心口高的小孩子扶住。她的头发被扯了好大一缕,头皮刺痛,殷红的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龟儿子哦,你这烂心烂肺的狗东西,竟然拿火棍烧我,你这是要想我死啊……”唐大嫂的手烫起好大的水泡,她直接在泥地里哭嚎起来。
“滚!滚出唐家!这个家养不起你这种黑心烂肠的东西!跟着你姨妈滚!”
唐二姐脑袋嗡嗡响,不可置信地看向唐大嫂,然后慢慢将视线移向唐老大。
唐老大抱手站在堂屋门槛,根本没有来拉过架。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愤怒,有懊丧,有难过,甚至有些许悔意,但是他一声不吭,默许唐大嫂的哭闹。
心里像是被吹过一阵冷风,雾散开,冰冷的雪落进了唐二姐的心里,她吼归吼闹归闹,只是想给侄儿挣点面子,让他在唐家好过点,没想到……
不,没什么想不到的。这几天,大哥大嫂当着她的面各种挑刺行娃儿,是笃定了她脾气不好,一定会闹,然后他们就可以借机打势,把行娃儿赶走……
“姨妈,擦血。”
周立行虽然十二岁了,却比同龄人瘦小许多,手脚细长,肤色也是不太健康的黄,五官未曾张开,那些许的俊秀被瘦弱掩盖了,只有一双眼黑亮得很,眼神跟刀子一般,又沉又刺人。
他平时沉默寡言,也不爱笑,脾气倔强,这般态度十分不招长辈喜欢。但实则聪慧得很,心细敏感,他能感受得出很多人真正的态度,只是不想拆穿。
唐二姐被周立行提醒,却因觉得自己中了奸计犯了大错,有些木楞。
周立行叹口气,从棺木前面捡了些本用来烧的黄纸,塞到唐二姐手里,然后他走到堂屋前,跪了下去。
周立行第一个头磕下去,地坝里的唐大嫂像只突然被捏住喉咙的鸡,哭骂声戛然而止。
周立行第二个头磕下去,呆立的唐二姐突然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周立行第三个头磕下去,他尚且稚嫩的童声响起:
“舅舅,这三个头,感谢您这些年的照拂。”
“舅妈,从小你就不喜欢我,为难我的时候太多了,我就不给你磕头了。”
“家婆天天说,家和万事兴。这家要是有我就不安宁的话,我就不待了。”
“明个把家婆送上山,我就走。”
“祝愿你们身体安康,家财万贯。”
……
送人上山入坟,是本地葬礼最重要的环节。
周立行依旧沉默,他披麻戴孝以贤孙的身份送家婆走完最后一程,磕完头,便回唐家收拾包裹。
说收拾,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东西,秋天的衣服刚一过季节,便被唐大嫂收起来准备给弟弟们长大穿了。周立行除了身上的棉衣,也就两套勉强还能换洗的衣裤。
唯独他常年不离身且爱惜的是一把匕首。是家婆给他的、据说是家公当年用过的一把短砍刀。他十岁的时候抓了山上的一只大野狸子,送去拜托镇上铁匠把砍刀重新锻打成了一把没有任何装饰匕首。
唐家两口子没有挽留,唐大嫂的手挑破了水泡,涂着清油,她手上痛,心里也烦闷,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毕竟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恶人,临到最后外甥离家,就没必要再结什么仇了。
家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人们凝重的氛围感染了他们,于是个个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只能不舍地看着表哥周立行收拾东西,但并不敢说什么。
周立行一眼也没有看这些弟弟妹妹,不想看,也不敢看。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总是有的,看了,会伤心。
唐老大抽着叶子烟,眉头紧皱,他前些年受伤断了腿,之后就做不得重劳力活,家里的几分薄田种起来都难,收入自然艰难。要不是唐二姐时不时的接济,也许矛盾爆发的更早。
他也曾经想过把周立行留下来做工养家,奈何这个外甥年岁小脾气蛮,去码头做工两个月,只捎回来一点点小钱,想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自家婆娘心胸也窄,尤其是自家孩子越生越多,她偏心的也越来越明显,常年看不惯要骂外甥。而立行的脾气,谁家的恶狗向他吠叫,不出两个月,狗必死在某个角落,别人不知道,他却是心里有数的。
这般的孩子,小的时候还好,眼看着就要长大了,又失了家婆对他的牵制,再留在这样的家里,总归是要留成仇人的,不如就此断了还清净。
在周立行出门之前,他放下烟杆,放了三块银元在满是划痕的木桌上。
“都说十二岁朝天百姓,你也算大人了,既然决定要离家,这便算是与你的盘缠。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保重自己。”
唐大哥顿了顿,复而又忍不住多叮嘱一句,“别走远了,继续在曾家码头做工也行,就在周边乡镇当个佃户长工也可……你实在遇到什么难事,还是可以回来找亲戚的。”
唐大嫂瞪大眼,嘴唇又是急促地颤动,但最终也没吱声。钱财她固然舍不得,但真让外甥分文不拿地走,她又怕被村里人摆闲话。
周立行看了一眼银元,稚气的脸庞平静无波。他所有的眼泪和哀伤都在葬礼上消耗完了,小小年纪的他并不懂得大人们情感面对利益拉扯时的反复无常,他只能简洁明了地感知,这个家是非常决绝的要赶走他,毫无退路。
所以他一言不发,直接迈出了门槛,把这个生活了十年多的家,抛到了身后。
今日的雪更大了一些,周立行沿着山路往下,岔路口上遇到站在青松树下哭花脸的姨妈唐二姐。
“行娃儿……”唐二姐用手帕把眼泪鼻涕擦干净,红着眼睛问,“真的要离家?”
“嗯。”
周立行点头,青山雪地里背着个蓝布包裹,棉衣都掩盖不住他的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吹上天去一般,看得唐二姐心中难受。
“跟我去姜家吧,我家地比唐家地多些,你来给我家种地,包你吃穿不愁。”
唐二姐拉周立行的手。
周立行摇头。
他是伤了舅妈的手出来的,乡里乡亲会传闲话。姨妈人好心也好,却仿佛不明白,他这种没爹没妈的孤儿,寄人篱下都是难过日子的。
他的性格不好,平时隐忍沉默,只是为了减少暴力冲动,不让家婆为难,并不是真的软弱纯良。这样子的他,又何必去惹得姨妈家鸡飞狗跳。
周立行抬头看向这个傻辣子姨妈,轻声道,“姨妈,妈,你抱我一下,就像小时候那样。”
唐二姐的眼泪又飚了出来,她从小看到大,晓得行娃儿是什么性格,跟他那死去的亲爹一模一样,死犟,定了的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咋地喃,我家那口子虽然说话也不好听,但心地是好的,不会跟唐大嫂那样明里暗里赶人……”
唐二姐常年干农活,力气是有的,她一边说,一边打横把周立行抱起来,就像是抱小娃子那样,眼泪直往周立行的脸上滴落。
“你都十二岁了,才跟我家九岁的四娃子一样重,你这样出去外面,我咋个放心的下……”
周立行没说话,他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个奶娃子,还在母亲的怀抱里。他记不得父母的样子和味道,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妈妈的姐姐身上,给自己留一个母亲的印象。
“人各有命。”周立行挣脱了怀抱,跳到地上,向姨妈挥手告别,“以后混出名堂了,逢年过节会带上礼去看望你。”
唐二姐上前两步,将个小钱袋塞进周立行的怀里,“这是从我嫁妆里拿的钱,你就当是家婆给的,收下。一定要好好的啊,姨妈盼着你好好长大……”
周立行没有推脱这个小小的布钱袋,他郑重地点头,“我会好好活的,有缘再会。”
此刻的他尚且不知,他无缘再和亲人相会,但他确实做到了他的承诺,无论境遇如何,都好好的活下去。
小小的他在这个冬日,在四川军阀混战未定、各自划分防区的1932年,走向了他乱世中刀口喋血、得失难量的未来,开启属于他凄凉也温暖的传奇人生。
*
曾属上川南道的洪雅县,地处四川盆地西南边缘,在那高山往平原陡下的青衣江中游,七山二水一分田,田地集中在沿河平坝的洪川镇。
洪雅县最显赫富庶的家族是洪川镇的周家,明清两朝出过文状元和武状元,良田千亩佃户成群,然而到了清末,一代代的当家人吸食鸦片,卖田卖地,族内人心不齐,分房分家,不同房辈之间矛盾不断;到后来,竟是连自家人也卖,迅速没落了。
现如今,整个洪雅县最有钱有势的家族,是柳江镇的曾、张、杨、何四大家族,民间有俗语“曾家的房子、杨家的顶子、张家的丫头子、何家的谷子”,说的是曾家的房子多,杨家的官多,张家的丫鬟漂亮,何家的田地粮食多。
柳江镇的兴起,离不开场镇上的码头,那年头陆路蜿蜒不通,各地山匪众多,水路反而更受青睐,毕竟船比车更能装东西。从柳江镇的水路,可以入青衣江,到乐山三江回流,再下三峡,进长江,最终汇入上海。
周立行心里憋着一口寒气出了门,却也没想好要去哪里,要怎么过活从舅舅家出来,暂时落脚在柳江镇的码头上。
幸好川南洪雅气候温和,冬天只要不往山上走,便鲜少下雪;常年绿叶的林子和落叶树木混杂,植被丰富,柳江镇往高山上走一些,各类动物种类也多,只要掌握了捕猎的技巧,寻得到暖和避风的角落,是不至于冻死饿死的。
再不济,顺河而下,止戈场镇和洪川场镇都有大码头,左右不过找这些人口稠密地方的大户人家做些工,有口饭吃,有个屋檐遮风避雨睡觉,不惹事不打架,总能活下去。
但此时正值冬日,曾家码头浮着一层薄冰,船运停了,往日里热闹消散,便显得有些寥落。
原本打算继续在码头当小工的周立行没了着落,只能在柳江场镇上晃荡。
柳江场镇上乞儿不多,周立行也不去与那些孩子争,他沉默且勤快地想起了自己的办法。
他用竹编的鱼篓装些蚯蚓,撬开花溪河里的薄冰去捕鱼,再用鱼到镇上饭馆换些剩菜饭吃,又以帮店家洗碗擦桌子的代价,晚上歇在了店外炉子旁。暂时算是能吃饱睡暖,十几日下来,他甚至没有动过身上的小钱包。
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天,周立行在青石板老街的墙角蹲着晒太阳,听旁边茶馆里的人谈天论地,今日里茶馆似乎来了一些外地人,口音有些浓厚,讲着一些周立行听不太懂的话,甚是慷慨激昂。
“……那狗日的小日本占了东三省还不罢休,又切打上海,十九路军血战了一场,打不赢啊,嚯哟,南京那边竟然答应要取缔全国的抗日运动……”
“……外面的蒋老大非说啥子“攘外必须安内”,要先打那群咳咳咳……”
“……外头看样子是越来越乱,不过好在我们四川内部差不多要斗平了,混战这么十来年,防区都划得差不多了,这要是斗出个老大嘛,以后就太平了吧……”
周立行抠着多日没洗有些发痒的头皮,心中烦闷,本来是想听听哪家人冬日里开席办酒需要小工,哪晓得这些走南闯北的商客们尽讲些没用的废话。
周立行站起来,决定还是去河边守鱼篓子算了,此时一旁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算命先生。
这算命先生头戴土黄瓜皮帽,身穿对襟黑皮袄,深蓝色的长衫长裤像是几年没洗过,年纪约过五十,浑身一股子走江湖的臭味,
他边走边打量周立行,从身边过的时候,突然长声悠悠地叹息道:“六亲无靠,刑克至亲,孑然一身,惨噢惨噢!”
周立行听不懂,只觉得这算命先生在骂自己,现今不同往日,他不再寄人篱下,顿时本性勃发,狠狠地睐了算命先生一眼,张口便是唾沫一啪,吐在算命先生鞋子上。
算命先生脸色一黑,怒道,“小子,不怕死啊?”
周立行扭头,摆出个不屑的表情,手里握着匕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怕锤子!”
这算命先生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性子,倒是个袍哥苗子。先生我今日与你有缘,来,小子,过来,我给你算算命。”
周立行在码头上干了两个月,听船夫挑工们讲过算命的事情,听起来玄之又玄,有的人说的算命先生好似诸葛在世,啥事儿都能给你掐算出来,趋吉避凶;也有的人讲的算命先生听起来奇奇怪怪,坑蒙拐骗一般满口胡诌,屁用没有,只有蠢人才上当。
不过小孩子,总是好奇的,周立行犹豫了一会儿,跟算命先生一起蹲在了街边上。
“怎么算?先说清楚,我没钱的哈,也不得帮你做事,你要算就算,不算就走。”
周立行先叫了规矩,他可不能被下了套,听闻一些拐子会把小孩骗去打断手脚当乞丐,叫什么采生割折的,血腥得很。
算命先生一双眼精光闪烁,被着凶叉叉的小娃逗得乐,他仔细端详这防心甚重的小娃,“你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吗?”
“不记得。”周立行心想我个孤儿,记得个鬼。
“啧,小孩子根骨没成,摸骨是不行了。相面看手,也是不准,开盘起卦我要收钱,那你这咋算。”算命先生一幅犯难的样子。
周立行冷笑,准备起身走人,“那你算个屁。”
这算命先生又笑起来,挥舞着手臂扯住周立行,“哎,算了算了,那你叫啥名呀?”
周立行被扯得又蹲了回去,他拍开算命先生的手,闷声道,“姓就不说了,名叫立行,家婆说是立说立行,说了的事情就马上去做,不要磨磨蹭蹭留下遗憾。”
算命先生见着小子还是防备,不愿意说全名,也不再问他,只是闭着眼睛手指头一阵摆弄,便低声道:
“我已经掐算了。小子,你父母早亡,刑克至亲,孑然一身。若是哪个对你好,便会命数不长,不是早夭就是病亡;守家不住财,娶妻不得子,是个极为不好的命呢……”
周立行有些话听不太懂,有的可明白得很,这简直就是咒人嘛,他立马捡起地上的石头就要给这个乌鸦嘴来几下。
算命先生站起来笑着蹦开,一脚把周立行轻踹倒地,指着他的额头道:
“你这娃子,脾气也太凶暴了,待你再长几年,杀性自起,更难善终。先生我与你一条改命的路子,你啊,出家去吧,找个寺庙,或是道观,诵经念文,平心静气,积福积德,如此到而立之年再入世,方得善终。”
周立行摔在地上滚了个圈,意识到这算命先生有巧劲,轻轻一蹬腿自己就摔了,偏又摔得不痛。
他眯起眼睛,脑袋里念头旋了几圈,最终问道,“而立之年是啥子意思?”
“笨小子,没读过书吧,而立之年……哈哈哈,等你去读了书,就知道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能改万般命,由天由地也由人……”
算命先生说着唱歌般的曲调,晃晃悠悠地走了,一眨眼便爬上了那石板阶梯,消失在了寒霜挂枝的街口。
周立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润土湿灰,心里一阵空虚。
父母早亡……若是哪个对你好,便会命数不长……守家不住财,娶妻不得子……待你再长几年,杀性自起,更难善终……
他喜欢进山里抓野味,能用镰刀砍蛇头,能用石头砸飞鸟,野兔野鸡,河虾河鱼,他都会想方设法去逮。逢年过节别人家杀年猪,那猪哀嚎丧命的时候,他和那些杀猪人一般满心欢喜。当然这些都不算特殊,乡村的小男娃子们都喜欢这样,骨子里流淌着狩猎的原始本能。
但他看过码头上的打架杀人,那挑工们打红眼发疯了,能用石头一下子将对方的脑袋砸烂,血肉被敲成泥团。
那日他就那样看着,心跳很快,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他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长大了,要去给父母报仇,能不能这样砸死那些卖掉他父母家产、还卖掉他的仇人。这样的想法,让他十分期待自己长大。
可是现在听着算命先生一讲,会不会,是他命不好,才妨了父母,害的家婆也去世呢?
他以后要是有了喜爱的婆娘娃儿,也会这样命数不长吗?
小小年纪的周立行,第一次在思索中,感受到了恐惧。
他什么都没有做,就因为出生,或者说所谓的命运,就要承担这一切吗?
不,这不公平!
说书先生讲过什么来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命二运三风水,四要读书五敬神…
如此说来,要破解这一切,竟真的是要出家吗?!
呆愣楞地在原地站了许久,周立行才往前走,这一动,他忽地觉得不对劲,伸手往怀里一摸!
他的小钱袋呢!怎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