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争先恐后灌进来,猛烈的湿凉带去阁中的血腥气。
众人惶惶抬头,看向门外。
廊下灯火扑朔,明光处,少年扶刀而立,疾风催动他鲜艳的袍角,发出一阵烈烈声,几欲撕裂满室的靡靡之音。
几息后,众人方清醒过来。
欣喜若狂喊他,“阿驷,你可回来啦!”
不敢再犹豫,窦方宝软着腿,扑上去要抱李兖的腿。
李兖嫌弃地后撤一步。
他抬手拍拍额头,好似有些酒醉,迷糊道:“这怎么了?”
无人敢回话。
李兖心觉不对劲,抬眼环视阁中。
目光扫过地上那滩血,他眉间不禁一皱,又看到血边站着的,萧峥身边的内侍。
最后,他抬眸,厌恶道:“萧峥,你在干什么?”
这场面,显然是一场虐杀,李兖打心底里觉得恶心。
萧峥只在李兖忽然出现时有片刻惊慌,随后便镇定下来。
他指着窈娘,疾言厉色道:“看不出来吗?我在审她,我要问她,阿耶不追究,可这亏,我萧峥不吃,我问她到底是谁,是谁想害我?!”
看萧峥这癫狂样子,李兖嗤笑出声。
“你审人,怎么,大晋的三司搬到平康坊来了?”
他声音自在随性,又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意,与上首萧峥的狰狞截然不同。
李兖对此事的冷淡叫萧峥倏地敛起笑,他起身,穿过众人,站到李兖面前。
“李兖,你不认识这女人吗?”
他指着泡在血里的女人,却紧盯着李兖喊:“她是窈娘啊,就是她故意利用你,就是她......”
“窈娘?!”
李兖讶异,转头去看。
那边牢牢围坐成一圈的,是各家的郎君,有人触及李兖探究的目光,主动移开身,露出圈里的女子。
中间鲜血淌了满地,女子披头散发地趴伏在血里,长而打结的黑发拖进血里,与黏腻浓稠的血粘连在一起,浓艳扎眼到叫人心惊。
似乎感觉到那抹不同的目光,女子微微挪动,偏开头去。
可不知有意无意,整个内室,她在的地方烛火格外明亮,她避无可避,只能任由众人打量。
萧峥注意到窈娘偏头躲避的动作,对李兖笑道:“就是她,利用你,还坑了我!真是好手段!”
果然,李兖一听‘利用’二字,眉间立时皱起“利用?!”
窈姐姐骗他?
“真不知道你在燕北这么多年,都学到了什么,心慈手软?还是妇人之仁?”
看李兖着急,萧峥才放松下来,冷嘲一句。
他太了解李兖了。
燕北九部所以能延续近两百年,哪怕乱世不称帝也没损过分毫,靠的就是九部一体同袍、互为靠背。
背叛、利用,是燕北人最不能容忍的,李兖,也不例外。
萧峥甚至敢说,在这一点上,谁也不会成为李兖的例外。
因为李兖,是武延公教养出的,最合格的燕北人。
萧峥挑了张席案,随意坐下,笑道:“你不会真以为,她就是个云霓阁的普通伎人,无意间碰到了你,又无意间叫你生了赎她出云霓阁的心思,又又无意,偏在你吃醉了酒的时候,在皇姑母的府上听得别人拿平康坊伎人做赌,便提了这一茬。”
萧峥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大笑起来。
“你要真这么想,李兖,你趁早找把刀抹了脖子去。”
在萧峥眼中,从李兖在平康坊接触到窈娘,这盘局就开始了。
后来在长公主府,有人趁乱挑起打赌,李兖直接钻进了圈套,而不出意外的,他和孟四输了赌。
等他们二人真拿了古物来赎人,这古物不会落在平康坊,而是会落到东宫去。
平康坊隶属万年县,万年县令之女付氏,乃东宫太子良娣,这样好的两件古物,付县令能不献给东宫嗜好古物的太子?
可偏偏这窈娘是个良家女,《大晋律令》有载“ 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
真到事发之时,太子被反咬成贩卖人口,以易古物。
东宫的古物就是证据,哪怕太子对窈娘这档子事全不知情,也是百口莫辩。
若再追究下去。
送出古物的是太子胞弟和圣人最亲近的孟家人,提出赎窈娘的是李兖。
设计之人,不费吹灰之力,将太子一脉一网打尽。
萧峥越想越心惊,他恨恨盯了窈娘一眼,转眼得意笑道:“幸亏阿耶还是向着我们的,昨日赎人之前将我叫回了宫,这才免了此难。”
这难是过了,他也懒得去回想,是谁在长公主府提出打赌的,可那人也无非就是今日在场之人。
他今日就是要杀鸡儆猴,要他们知道,东宫,太子,不是他们想动就能动的。
萧峥冷嘲热讽的话,李兖半点不予理会。
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救窈娘出平康坊。
他自顾自抬步,往中间走过去。
女子意识到李兖的动作,拖着破碎的身子躲避更甚。
厚底云纹黑靴踩进那滩逐渐冷凝的血里,李兖看着女子,琥珀瞳眸清亮明澈,失望疑惑皆清晰可见。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她。
“窈姐姐,你帮别人牵扯东宫,瑛姑姑知道与否?”
不知哪个字刺激到窈娘,她肩膀一塌,整个人脱力一般跌进身下的血水里,身体发颤,呼吸微微急促,却说不出话。
李兖完全认不得她了。
他目光渐渐黯淡,往后退了几步,退出那滩血。
他退后的动作反倒叫激起窈娘。
她用尽力气往李兖身前爬,大腿的血窟窿摩擦过地板,身下拖出一道刺眼的血痕。
对待利用背叛之人绝无心软。
李兖偏过头,半垂着眸盯向旁边的烛台,额前碎发遮住他眉眼,掩去几分失落。
窈娘行不了礼,只用力将头磕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李兖眼瞳轻轻发颤。
“小侯爷……求……”
他长出一口气,到底蹲下身来。
“窈姐姐,你今日活不了了。”他冷眼看着她,声音略有艰涩。
“我知.......道”窈娘气息微弱道。
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掺和了这事,哪怕今日李兖保她,可那帮买她的人能放过她吗?留着她就是留着证据,他们又不是蠢的。
“求......小侯爷
......让我......出平康坊,
求.....让我.....”
李兖以为窈娘会求速死,不想却是求这个。
他抬眼,目光穿过窈娘,落到窗外,那里有一盏在风里飘摇,几近摔落的红灯笼。
半晌,他只道:“窈姐姐,你儿时曾照料我几日,今日我应你,保你一口气,出平康坊。”
见窈娘肯向李兖开口,萧峥猛地站起来,激动道:“她说什么?”
“李兖,她在说什么,是谁要害.....”
“没听清。”李兖截断萧峥的话。
他站起来,挠了挠耳朵,又成了进来时那副闲散样子。
李兖转身往外走,路过萧峥,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
“滚开。”李兖皱眉。
“李兖!”萧峥吼他。
“你今日不想闹得太难看,就离小爷远着点。”
李兖脸色难看至极,萧峥想到他往日作风,下意识松开手。
看着李兖来也淡淡,去也淡淡的背影,萧峥红着眼大喊。
“李兖,是她要害我们,她还要害三哥,你难道连三哥也不在乎吗.......”
这话一浇,李兖心底火气噌地蹿起来,他猛然回身。
几乎质问道:“她害的?!是她害的?”
“萧峥,你也只配在平康坊呈呈威风。”
没想到李兖反应这般大,萧峥一愣,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恼恨大叫。
李兖却头也不回,夜风掀动少年衣袍,他走得脚步稳健,一如来时。
身后,窈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笑起来,血口大张、血泪横流的模样,瞬间吓走了一帮公子哥。
不知是因萧峥的话还是那些血,李兖隐隐有些想吐,他强忍着,吩咐好窈娘的事,自己走出平康坊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平康坊的丝竹声,他才忍不住走到一旁,扶墙狂吐起来。
“呕......”
正在干呕之人是冯灵云。
她与季姜此刻正在云霓阁对面的霄云楼上。
方才两人来到平康坊,进云霓阁时冯灵云被楼中小乌龟认出,将两人拦了下来。
没办法,她们只能就近找个地方,便进了这霄云楼。
这里只能隐约看见对面一点人影,冯灵云只好遣女使去下面等着,随时来报。
此刻,看着面前女使那一手的血,冯灵云还是有些抑制不住地干呕。
季姜却出奇的没太注意这些,她只急忙上前,问冯灵云的女使。
“是不是出事了?那个女子,那个......被萧峥牵扯上的女子,她如何了?”
不想她竟这样着急,女使赶紧回道:“六娘子安心,她无事。”
“那你这......”季姜垂眼,指指她的手。
冯灵云的心也提起来,跟着看过去。
女使与冯灵云性子相近,一拍胸脯道:“娘子放心,婢子瞧得清楚,那女子衣衫整洁,妆容精致,只左腮有两个红印子,应是挨了九殿下的巴掌。”
冯灵云拍拍胸脯,放下心来,对季姜笑道:“萧峥性子阴鸷,被他打两下也属正常,你就放心吧。”
季姜的心七上八下的,又问“还有呢?那银子呢?银子你给她了吗?”
“给了的,”
女使回忆着,如实道:“婢子碰到她时,她正急着离坊归家,接了银子匆匆谢过便走了,嗯.....若说还有什么,”
“还有便是她走路有些不稳当,许是跪了很久,其他的……”
女使遥遥头“没再看出还有什么大伤了。”
冯灵云揽住季姜单薄的肩膀,“哎呀,你就放心吧,刚才咱们不也瞧见李兖进去了,他在,不会出事的。”
“他在,”
季姜小声道:“那岂不是更容易出事?”
“别想这些了,多想想你还得还我银子呢,”冯灵云故意逗季姜,“你方才给那女子的,可是我的银子。”
季姜往外走,笑道:“好啊,明日天香阁请你。”
冯灵云跟上她,“我不稀罕,换个别的。”
“那......送你些珍宝首饰?”
“俗气。”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你留我在你家住两日.......”
“你休想......”
挂着‘冯’字的马车滚过平康坊的青石板路,车轱辘碾过地上的滴滴血迹。
沿血迹追去,窈娘一瘸一拐的扶墙往前走。
李兖的人给她喂过吊命的药了,可腿上的窟窿太大太深,喂再多的药,缠再多的布都无济于事。
凡她走过的路,足下皆见血。
起初是一滴一滴,走得多了,便顺着腿流下来,温热得烫人,可窈娘竟都不觉得疼了,她手里紧紧攥着那袋银子。
只想,这银子还够阿弟阿妹活过几日,只想,先生日后还会否去西市教小儿习字,只想......
把这条路,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走到尽头。
窈娘这样想着,脚下却越走越慢,巷子也似是越走越长。
渐渐的,身后平康坊的鲜红灯笼不见了,身前先生跪坐教书的白灯燃起来,那年,她就坐在先生旁边.......
窈娘远远见有人往这边跑来,傻的很,连摔去几个跟头,也不肯停下。
窈娘也傻,放心地向前扑去。
“窈娘——”
撕心裂肺的喊声传去云霄,季姜似有所觉,掀开车帘向后看去。
秋风卷着细雨,一瞬便打湿她的脸,她也不避,那双清明的眼,直直望进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