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雨风想将纪怀皓按倒休息,可马车不大,这人又太长,不是放不下头,就是放不下脚。罗雨风只能让把他的脑袋搁在了自己大腿上。
纪怀皓侧过头去看她。眼睛一眨不眨,睫毛尾部映在了眼角翘起的褶皱前。
罗雨风默了默,抬起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掌下睫毛颤颤,弄的手心发痒。
罗雨风轻轻拍了拍,好像是在让他的眼睛老实点。马车外,明泉念叨的声音不绝于耳。
“哎呦这天寒地冻的,非要大半夜启程……”
这事罗雨风早就同她商量好了。
纪怀皓不睡,罗雨风也不是熬不了夜的人,有纪怀皓辨认方向,完全可以夜行。马儿早已吃饱喝足,剩下的,只需要考虑明泉这个“老人家”。
罗雨风问她要不要回村歇息一夜,是明泉说“罢了罢了”,这会儿又开始抱怨了。
罗雨风说道:“本是打算与你同骑的,也好让你歇一歇……”
说到这,她又是一笑:“怎么不让孩子进来?”
那小孩叫了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
明泉嫌弃道:“知道了知道了不要乱动!一会儿掉下去了我可不管。”
罗雨风倒觉得她有些乐在其中……
没一会儿,明泉又问:“欸,你叫什么啊?”
小孩细细的声音传来。
“二狗……”
明泉哈哈大笑。
“回去我要补个印信,顺便给你刻个‘二狗’……”
夜里的林边洒着澄澄月光,暖黄映着黑枝上的银雪,渡过视线之外,便隐入了黑暗,只剩下吵吵闹闹的人语,仿佛天地就在此一方。
日月轮转,云起云落,四人三马,看着眼前的高山峻岭。
那是望不到尽头的棕黄枝干,密密麻麻地交织着,遮掩着流沙一样的皑雪。
时而被高耸的黑色峭壁阻截,然后继续攀爬延伸,灵气浩然。
可以想象,若是夏季,会是何等的葳蕤盛景。
罗雨风察觉到了一丝凉意,抬头看向天空。
稀稀疏疏的白色晶莹正在悠悠飘下,荡入眼中。
“下雪了……”
明泉招呼道:“走吧走吧,还得爬到头呢。”
二狗仰着身子去看眼前狭窄的山道,那好似是一条乳白色的飘带,直上云端,看得她险些倒仰。
“你是说我们要爬到头?!我都看不到头!”
明泉一巴掌将她拍弯了腰。
“眼睛是懒蛋,手脚是勤快!快到了快到了!”
后半段路太陡,他们顶着新雪,又下马步行了一阵儿,等爬完了这条山道,再往下看时,已经不是一片棕黄遮着白,而是点点白雪盖着枝丫了。
罗雨风回过头,看向了山门。
白石山门上没有纷繁的雕刻,只在最粗的那两根立柱上绕着一凰一凤,造型古雅,直飞檐角,隐在蒙蒙的飞雪中。
那额匾极高,几乎到了难以辨认的地步。罗雨风眯眼去瞧,只见上面刻着两个字,前一字似“风”似“凤”,后一字应是个“灵”。这二字笔力遒劲,却极有一番灵韵,仿佛在随风云而动。
二狗睁大了双眼。
“哇……”
明泉跑到了山门下,晴水色的鹤袍广袖翻飞,旋身看向了他们,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将这满天的莹雪都盛了进去。
“气派吧?!这可不是那些用金玉堆起来的地方能比的!”
她挥舞着拂尘,将白色的麈尾荡进了风雪。
“正所谓!繁华尘杂尽拂去,唯有皓雪云游来!!!”
唯有皓雪云游来……
罗雨风眼睫一颤,无端地有些心慌。
“哐!”
一道惊天巨响自山上传来。
地面震颤,罗雨风身子一晃,连忙蹲下,拽紧了二狗,顺便还扯住了缰绳。
“哎呦喂……”
山门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砸了明泉一脑袋。
“炸了炸了!快跑快跑!”
“别喊了!已经聋了!听不见!!!”
只见山门内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了几个年轻道士,身上穿的道袍黑灰一片,已经瞧不出颜色,头上或戴青白玉冠,或戴青白玉簪,皆是插在发髻里摇摇欲坠。
罗雨风挑眉:“炼丹?”
明泉满脸一言难尽。
“嗐,谁炼那个啊,早过时了!”
罗雨风:……
“你先前不是还卖丹药呢么!?”
“嗐!那些就是药丸子!”
几个道士咋咋呼呼地喊:“我就叫你们别扯回来!下雪受潮了而已!还不是说炸就炸?!”
“欸!山门外有人!”
“有人!是不是师傅回来了!”
“有人!”
她们的耳朵被震聋了,互相听不清对方讲话,于是重复地喊了好几遍“有人”。
罗雨风默默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心道:明泉口中这些可爱的徒侄,看起来就跟她一样不靠谱……
几个道士被震得头重脚轻,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终于到近前时,却都是齐齐一愣,似乎有些失望,还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阿……师叔回来了。”
“……师叔。”
罗雨风眉梢轻挑,看向明泉。
明泉看起来依旧十分高兴,这个看看,那个看看,但却没有动手去碰触她们。
罗雨风眼睫瞥下,心道:有点奇怪……
明泉对徒侄们介绍道:“这是断云,这是留月。是濛族的朋友,是吧?”
罗雨风点点头,朝她们抱了个拳。
几个道士都好奇地看向了她。
“在下李相成!”
李相成是其中带簪的那位,玉簪实在不堪重负,已经被她取下,现在是披头散发,满脸黑灰,活像是刚从炭坑里爬出来。
“在下宋相慈。”
这位宋相慈与李相成完全不同,她生得很是清冷,详说起来,就是一个“细”字。
面若鹅蛋,细眉长睫,窄鼻小口。
约莫有个二十六七岁。头戴青玉冠,发丝略有凌乱,但看得出先前是一丝不苟梳了上去的,露出的脖颈细长,衣襟雪白,道袍也还看得出莲子白的底色,是她们之中仪表最好的了。
此时,她看着明泉,眼神有些冰冷。
明泉不自在地往罗雨风身边靠了靠,就像被纪怀皓瞪的时候一样。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畏意。
宋相慈抿了下唇,转向了纪怀皓,戒备道:“这位郎君是……”
罗雨风扭头去瞧纪怀皓,只见这人更是个冰山,眼珠子下瞥着看人,好似尊神像。
幸好没有卸了易容,若是原先的那双眼睛,还不知要如何摄人。
罗雨风缓缓收回视线,解释道:“他是我阿弟,中了□□,元神有损,特来贵山求医。”
“……原来如此。”
一听她这么说,宋相慈反而卸下些警惕。
“不过,你需得保证令弟不在山上伤人。”
罗雨风点点头,指尖摸上腰前,卸下了装饰的银腰链,当场缠在了纪怀皓手腕上。
宋相慈一愣,旋即笑了笑,宛若玉树琼枝上的一朵雪梅。
可惜她旁边有个炮仗。
李相成大声插话:“这小孩儿也是跟你们一起的?!”
不知为何,明泉支吾了一下。
“不是同他们一起的,这是我们半路遇见,带回来的。”
罗雨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先前还说要收二狗为徒,这会儿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李相成挠了挠黑漆漆的脸蛋,弯身问二狗:“……那你叫什么呀?!”
二狗被她的音量震得后退了一步。
李相成反应过来,声音小了些,又问了一遍。
二狗闭着嘴巴,没有吱声。
明泉连忙接话道:“哦!是郭二娘,对吧?”
二狗生在郭县,大概率是姓郭。
二狗没有否认,只点了点头。
宋相慈说道:“相成,你先缓一缓耳朵……诸位,雪下大了,先随我进去歇息吧。”
明泉连连点头,带着他们进了山门。
风雪吹来,如挦绵扯絮,袭得林木梨花乱舞。
遥遥望去,恢宏磅礴的大殿仿佛隐于仙境之间。
若是再走近一些,便会瞧见半空中高耸的灰影,那是殿后成群的楼阁。
罗雨风望向西边的林子,有一小片树林稀疏,全都向外歪着,似乎是被外力冲击过,隐约还能瞧见那里有个坡道,听着风声,似乎其上是个极其宽阔的平台。
想来她们方才就是从这里下来的……
李相成道:“哦!刚才吓到你了吧?”
罗雨风点头:“是的,动静颇大。”
李相成挠挠脸,尴尬地笑了笑,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有个道士凑了上来:“你是濛人?”
罗雨风颔首,这才发现,她身边围了好多的人。
年轻的道士们不好奇那个孩子,也没去凑近冷脸的纪怀皓,全都在偷瞧罗雨风。一会儿看看她的银帽,一会儿看看她的衣裳。
大齐有外族人往来,是稀疏平常的事。何况这里临近洛州,并不偏远,她们这样,似乎有些过分新奇了。
罗雨风有些不明所以,但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
“舍弟元神受损,已经几日未合过眼了,不知能否拜见虚静观主,请仙人出手助我阿弟疗伤?若有所需,定当悉数奉上,以作答谢。”
几个道士面面相觑,最后看向了宋相慈。
宋相慈道:“侠士既已受了师叔的引荐,此事大可放心,不过……师祖还在清净宫闭关。”
罗雨风微微蹙眉。
“可是要等仙人出关?”
宋相慈摇头:“师祖仁善,不会对令弟置之不理。只是,若进清净宫,还需三沐三熏……现下天色已暗了,不若善士先随我去温池修整一番?”
李相成连声叫好。
“正好我们都要去清洗,何不同去?!”
罗雨风看了眼纪怀皓,此人骨相极好,仪态极佳,即便身上有伤,又不得睡眠,却丝毫没有憔悴之感,只是眼下有些暗沉,显出了一丝疲倦,更加生人勿近了。
罗雨风收回目光,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