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纪怀皓控制着身体往旁边偏了一瞬,“咚”地一声砸在床上,身子都麻了半边,也只是堪堪避过了罗雨风的肩颈。
罗雨风松开手,骂道:“你好重!”
纪怀皓连忙撑起身来,揽上她的肩膀,将人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
“可有伤到?”
罗雨风默了默,站起身,顺势扫开了他的手。
“没有……”
纪怀皓松了口气。
“只怪我的混账话。”
他小心翼翼地站到了一旁,为罗雨风披上了外衣,又单膝跪了下去,整理她的裙摆。
罗雨风一低眼,便能瞧见这人后颈褶皱的衣领,和之下微微凸起的红痕。
指尖不受控制地动了动,下一瞬,便如往常一样平稳了。
让着他,又有什么用?
总是自己撞上枪尖,故意惹人。
“梓君……抬抬腿。”
罗雨风大发慈悲地抬了腿,看着这人给自己提好了靴子。
她顷下身,冷冷道:“藏好你那些小心思,若是叫我烦了……”
鞋尖微微提起,抵在了纪怀皓因跪姿而紧绷着的大腿内侧。
“在京外,王子出了什么意外……都不奇怪。”
纪怀皓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对着她露出个讨好的笑来,眼神中真真切切地流露出了几分胆怯。
也不知是怕“意外”,还是怕她烦了……
许是这番警告起了作用,纪怀皓一整日都很乖巧,随着她在下院看人打拳抡棒,不抖机灵,也不多嘴,活像没这个人。
罗雨风看着少林外功的启蒙教习,难得地沉浸了下来。
先前也是平静的。
甚至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像是餍足后的恹恹,什么都懒得想。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其余的都不必想……
她靠在柱子上,晃了晃手中银笛,感慨僧人们挥舞的每招每式,都能将男子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
余光出现了一人的身影。
她的视线突然宽阔起来,不只拘于那一方了,周围细细碎碎的声音也逐渐清晰。
她呼出了口气,转过了头。
只见一名身形壮硕的僧人站在远处,犹豫地望着她。
罗雨风直起身,粲然一笑。
“妙觉师傅。”
纪怀皓老早便发现此人了,见罗雨风同他打招呼,老老实实地并未做声。
罗雨风走到妙觉身前,妙觉便也向她合南。
罗雨风不待他言语,就说起话来:“师傅来的刚好,我正发愁呢。我那小蛇伤成这样,纵是能活下来,今后也无法驱使了,我出门游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家,若是一直带着它,反而不利于它休养,我想着,干脆将它留在此处,师傅可能帮我照料一二?”
“阿……”
妙觉无措地搓了搓袖口。
罗雨风不等他说些什么,便又再问:“师傅可是怕它咬人?”
妙觉勉强点了点头。
“怕,怕误伤了旁人。”
罗雨风见他提到旁人,又笑了起来。
“此事好办。”
说罢,她在怀中摸了摸,指尖再出来时,竟还捏着颗蛇脑袋,施力抻了抻,便牵出了一截儿蛇身。
虽然罗雨风总是“小蛇”“小蛇”的唤,但这可谈不上是多小的蛇……
妙觉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打量了一下罗雨风宽大的外袍。
见状,纪怀皓眯了眯眼睛,往前踏了一步。
妙觉这才后知后觉,尴尬地低下了头。
罗雨风倒未注意他们二人的小动作,她正伸手往蛇口中探去。
妙觉吓了一跳:“施主这是做什么?”
那蛇竟也乖巧,张着大口,任由罗雨风捣鼓,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去毒呀。”
“这,这样不好吧!”
罗雨风反问:“怎么不好了?”
妙觉见她动作很快,不再犹豫,直接说道:“难免残忍,也有悖它天性……”
罗雨风却没什么表情。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像师傅摔了它,细究起来,也谈得上残忍,可师傅能不摔它么?若是将它放归山林,那便是合它天性,可它已有损伤,在外面又能活上几日呢?”
“再往前推,它是我亲眼看着孵化的,那便是从头就错了,如今已经是不可弥补了,师傅何不让它今后过得舒坦些?现下去了毒,师傅也不必担忧它伤人了……”
“哦!它自己能在附近捕食,师傅也不用为它杀生,如此一来,真是大家皆都方便了!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妙觉已经被她念晕了。
纪怀皓站在一旁,听她说“从头便错了”、“让它今后过得舒坦些”、“放归山林”等话,突然觉得这饲养模式有些熟悉,然后恍然想到:她不也是这样待我的么?
自入门起,先是把东间和库房让给了我,家具摆设都可以随意布置,除了不许乱逛之外,从不立什么规矩,伺候人也是不必的,还说若是条件允许,可以送我走……
“好了。”
罗雨风收回了手,隐约还能瞧见她指间的血丝。
纪怀皓回过神来,适时地递上了帕子。
罗雨风接过,擦了擦手。
“再过三日,师傅记得来接它吧。”
妙觉迟疑道:“我……”
罗雨风笑眯眯道:“师傅若是不来,我便将它下酒了。”
“你……”
罗雨风见妙觉这样“我我你你”地结巴,面露愉悦之色,哼着小调走了,独留妙觉一人愣在原地。
妙觉确实是因心里过意不去,这才来的,可是,怎么突然就要饲养猛禽了?!
有人开心,自然也有人不开心。
纪怀皓沉默地跟在罗雨风身后。
那是个让罗雨风很舒服的距离。
不像十六那样,忽远忽近地挪步,有时还蹦蹦跳跳。
“阿秭……”
罗雨风从思绪中抽出,侧了侧身。
“……怎么?”
却听纪怀皓问道:“阿秭为什么将那蛇送人?”
罗雨风皱了皱眉。
“怎么能叫送人?”
纪怀皓便知她有自己的心思了,顺着她问道:“那是?”
罗雨风淡然地开口:“给它寻了个侍者罢了。”
闻言,纪怀皓轻笑了一声,然后又问:“可它若是不想离开自己的主人呢?”
罗雨风疑惑道:“谁?我么?”
纪怀皓点了点头。
“难道阿秭不是它的主人么?”
罗雨风:“蛇懂什么主人不主人的?我下达了命令,所以它必须为我所用,就跟老天爷要打雷,人就必须躲开一样。”
纪怀皓哑然,却还是继续问道:“那……它若是不想离开你呢?”
罗雨风从未这样设想过。
她有些乏了,不想再说太多的话。
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为了利己。但她只会做适度的让步。
仅仅是一个可能的威胁,若是让她长久地忍下去,让她成日地做戏,那是不可能的。
但思绪总是更快一步——即便这个假设是真的,如今的安排对那蛇而言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思绪找到了答案,她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又如何?你都说了我是它主人了。”
“……嗯。”
纪怀皓沉默地应声。
“不过……”
纪怀皓抬头:“什么?”
便见罗雨风眯着眼睛,回头看向了他。
“它若是真的不想离开,应该也能自己寻回来的。”
纪怀皓愣了一瞬,便弯起了唇角,点头道:“也是,阿秭养大的蛇,必定是有这个聪明的。”
罗雨风瞥了他一眼,复又淡淡道:“但若是距离太远,那便不成了。”
纪怀皓的唇角一僵。
罗雨风漠然地回过了头。
“走吧。”
看看你我二人能走多远。
纪怀皓的眼睫轻晃,脚跟提起,连忙跟了上去,一路上保持的距离,好似比之前更近了一点点。
月上枝头,寒风瑟瑟,引得门窗嘎吱作响。
室内烛光轻轻晃动。
“……百岐谷的名贵药材不少,其中,七叶一枝花可算一绝,但也不到密藏着的地步……我们的人已经启程了……”
突然,边十三郎话音顿住,看向了房门。
罗雨风淡淡道:“是他。”
他的脚步声,难辨认得很。
边十三郎立即转身离去。
不知为何,又过了许久,罗雨风才等到了纪怀皓的敲门声。
不急不缓,不轻不重。
“进。”
纪怀皓推门进房,看见罗雨风正歪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那本《河南道游记》掏出来了,正在看呢。
纪怀皓上前问安,罗雨风便瞟了他一眼。
像是亭亭孑立在雪山顶上,被日光照得金灿的寒花,美得摄人心魂。
是他不知何时,将易容卸了。
总是这么不小心。
她懒得反复嘱托,便也没言语。
纪怀皓跪坐了下去,一边给她添灯,一边缓缓开口:“宫里传来消息。”
罗雨风手腕微顿,神色不变。
“圣人有打压佛门的意思……”
罗雨风抖了抖手里的书,心思在瞬时间转了几个来回。
他为何同我说这个?
消息可靠吗?
成华殿下与佛门亲近,圣人猜忌心重,这些年本就对她多有阻挠,可直接向教派出手,太冒进,也太突然了……
亲佛的世家可不在少数。
圣人能将导火索埋在哪里?
罗雨风虽然已经在为成办差,却并不如何依仗成华。
她真正的依仗在她母亲,在边塞与中原的十万大军和大大小小的部属兵力。
说句不恭敬的,便是成华没了,也碍不到她根本。
但罗雨风知道唇寒齿亡的道理。
“承香殿的消息?”
纪怀皓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梓君好生聪慧。”
罗雨风落下了眼帘。
如此大事,也只有尹贵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