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一段时日,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红色枫叶堆在院子的角落,正待人清扫。
斜明院门人回报,说是太女成华前来看望了。
罗雨风轻笑了一声。
“她是该来了。”
她与成华差了些年纪,平日并不来往。忠安郡王认为成华贤明善理,对她倒还算亲切,但也未有过什么实在的接触,毕竟手握兵权的人不偏不倚,方能维持朝局稳定。
然而,最受圣人喜爱的庆王却突然“出局”了——以忠安郡王为“将”的这一局棋。
二皇女献王向来以成华唯首是瞻,大皇子昇王不堪大任。其他成年的皇女皇子都厘降了,年纪轻的皇嗣们又尚未露出锋芒。
剩下的只有素有名望的太女成华……
无论从何种角度,她皆是当仁不让。
罗雨风自秋狝之时陷害了庆王,便等着成华找上门来。
成华既已入了礼部,必定会有大动作……
“更衣吧。”
别人可以不见,这位却是不能不见的。
她需得借着成华的手……
她余光瞧见小皇子,眸光一转,假意不满道:“你家中人可真多。”
纪怀皓一边上前帮她穿戴,一边正儿八经地说:“婚姻,本就是两个家庭的结合。”
罗雨风抄起一本书就砸在了他的胸膛。
书本撞乱了纪怀皓的领口,他十分配合地闷哼了一声,重新理了理衣衫,跟在罗雨风后面,出去见客了。
堂中,一位娘子正端坐在主位之上。她的脸型与楚斯木十分相像,那份端庄则与纪怀皓有几分神似。正是面如满月,天然妙目,正大仙容。
此人虽是穿了一身绯红锦袍,但并不很繁重,身材也未如何显怀,见罗雨风来了,和蔼地朝他们笑笑。
罗雨风行礼道:“雨风拜见殿下。”
成华下了座,将她扶起。
“义宁莫要多礼,快快坐吧。”
二人一同落了座,她又端详起了纪怀皓。
“四郎这些日子虽是消瘦了些,但好似比起在宫中时,精神更好了。”
罗雨风心道:……他压根没瘦。
只因成华是个体面人,体量他们二人刚刚遭遇“丧子变故”,如此说罢了。
纪怀皓在她面前,也不似在罗雨风面前那样整日笑微微的,只稳重道:“皆因梓君的照拂。”
成华倒是习惯他这样,又看向了罗雨风,温声道:“我知你心痛,此子不在命中,便让他去了吧。”
成华子嗣艰难,曾丧过一女,如今有孕,也乐观了些。但她不知罗雨风身子是何情况,也尊着罗雨风的意愿,并未提及今后。
罗雨风揣测着她的心思,也没有说自己如何,反倒劝慰道:“殿下仁厚,定要保重身体,这才是我大齐之根本。”
成华愣了一瞬,拉起她的手,轻拍了拍,好似有了几分的触动,随后目光略往下移了移,罗雨风便知她接下来是有正事要说了。
成华抬起头看她。
“前些日子,斯木同我说你想出京散心。正巧,我欲新立一司,名为‘归一’,编纂初阶功法,收集天下武学。不如此事便交与你做,如何?”
罗雨风心下一凛。
成华竟然一开口就透了底。
可这底过于离谱了。
此事哪里是她三言两语这么简单?
当世之功法,多是自家自派钻研的,朝廷很少编撰,偶有需要,也是由书院负责。显然,将武学书籍的编撰独立出来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关键在于“收集天下武学”……
百余年前,低门槛的女子功法横空出世,民间女子参军劳动,各行各业皆是翻天覆地,前朝对此反应不及,才会日暮途穷。
若是收集天下功法,便可监察民间武学,避免步入前朝覆灭的后尘。
再来,若是知己知彼,也能加强对江湖门派的管控……
可是大齐已经开国百年了,难道太祖、太宗都是没考虑过此事么?
两个字,难办。
因为农工商之发展,借由功法便利快速崛起的势力就如雨后春笋。
当年,太祖为了对抗前朝宗室,依仗了不少民间势力,门派宗门就此渗透进朝堂,发展到当下,早已是反客为主了。
动宗派的利益,无异于动朝廷的根本。
罗雨风淡然道:“此事太过艰难。”
成华必定还有谋算。
成华的确不是急躁冒进之人,她解释道:“并非要什么收集绝世武功,那些不顶尖的,常常流入民间,才最是要紧,获得也不是难事,只不过让我们早些知道。”
若是如此说,那便可行许多了。
只是……
罗雨风瞥了眼纪怀皓。
成华并不避讳他,那定是圣人也知晓此事了。
“殿下可禀过圣人?”
成华一笑。
“这是当然。此司有修撰之职,你还是在坤子监做事,命为使者,地方上监查坤堂罢了。出去游玩散心而已,又是带着四郎,想来圣人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罗雨风眸光一转。
朝廷将主意打进了江湖门派之中,自然不能昭告天下。
如此一来,以她本事,若是离京,便是天高任鸟飞,行踪也难探……
但她从不吃旁人画的大饼,储君画的也不行。
她委婉道:“只怕无从下手吧……”
哪有门派会让你随便看人家武功秘籍的?
却见成华看向了纪怀皓。
“那便要看我家四郎了。”
来了!圣人这一番偏心,定让成华心中生了嫌隙,她若想拉拢我,卖出纪怀皓的消息最是合适不过。
罗雨风心思一沉,眯着眼睛去瞧纪怀皓。
纪怀皓依旧是端正地坐着,一副懂礼貌的贵公子模样,罗雨风却莫名地觉得他正在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成华到底还是开口了。
“四郎师承天昭司使,又在阁中博览武林杂学,想必也是排得上用场的。”
好家伙!
罗雨风在心里大大地叹了一声。
天昭司,那是由圣人直接管辖的衙门,说是什么负责打探消息的机构。
经过肃王被刺一事,罗雨风也万分留意,私下打探过许多,发现天昭司打探消息还算其次,最主要的职责还有一件,就是刺杀。
有了这样的论断,她未尝没有怀疑肃王之死是天昭司贼喊抓贼,但圣人此人,不该有这样的谋断……
罗雨风眸光一暗。
无论如何,天昭司可比她家这十几号暗卫可凶残多了……
她也想过小皇子会不会同大内或教坊的组织有什么牵扯,原来竟是同天昭司使这么亲近的关系……
她面无表情。
大内顶级刺客竟在她枕边!
纪怀皓察言观色,急急忙忙地解释了起来,连语速都比平常快出了一倍。
“司使觉得我资质好才请命教我习武的我也并未加入天昭司。”
只是怕罗雨风猜忌,这才没主动交代,但他也未曾故意掩饰过的!
虽说并未有什么需要掩饰的地方……
可这都是因为他入罗府门以来十分地老实!
罗雨风眼神空空,心想:解释跟没解释也没什么两样,依旧是个小刺客。
成华一边将弟弟的绝密消息卖了出去,一边维持着体面形象,帮着圆了回场。
“此事并未摆到台面上,司使也是惜才,私下教他,义宁不知也是有的。”
罗雨风露出了个神秘微笑,点头的动作也维持着同一频率。
“是,也是有的。去吧,给我倒盏茶来。”
纪怀皓:……
一时竟分辨不出,她这是不想看见自己,还是单纯地支开自己……
但是梓君叫他走,他不得不走。
罗雨风见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复又看向成华。
她这话也并未避着纪怀皓……
这是不是说明,小皇子并不是个板上钉钉的圣人细作。
“便是王子能识会探了,又能……”
话还未说完,她便睁开了那双总是没精打采的杏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成华。
“殿下莫非……”
成华抿唇笑了。
罗雨风:……
可怕如斯,堂堂王朝储君,偷书抢书都干得出来。
她立马按住了蠢蠢欲动的叛逆之心,一脸正直道:“这不太好吧!”
成华好整以暇。
“哎呀,功法哪有那么好参悟呢,何况我等亦有修炼,自不会随意更改路数。只略看一看,探探门路罢了。”
好似很有道理,别说是偷抢勾当了,简直是为民为国!
成华又道:“我方才去见了郡王,郡王也觉得此事可行,只说要再问过你的意愿。”
罗雨风:……
阿娘自是觉得行的!她本就亲近成华殿下,日日盼着大官早早驾鹤西去,成华继位呢!
罗雨风暗暗叹了口气。
想过她会搞个大的,未曾想是这么大又未必有成效的事。
办不成也就是无功无过,办成了没准还要背锅……
得想个办法……方耀祖在京外追查凶手还未有论断,她若出京,多少还能快些。
她一双杏眼看向成华。
“殿下当真要派雨风前去?”
既然秘密行事,便算是成华自己要做的功绩了……
想邀我上贼船,总得出些好处。
成华浅笑,攥了她的手,回望向她。
“圣人登基那日,我便知,郡王是我大齐的矛,是我纪家的盾。十余年来,郡王之言行皆在我目中,义宁既已纳了我纪家的儿郎,我们便是一家人,待县公归来,功标青史,我许义宁万里前程。”
罗雨风:……
好大的饼!
她的理智拽回了飞去的思绪,细想了下这话中的意思。
万里前程?
那便不用束于这院中,也不用束于这京中,可以像阿娘年轻时一样……
罗雨风一直觉得,在天下人中,她算得上最幸福不过的了,因此她从不觉得这些小小的束缚算什么,可如今听了这样的话,才发觉,自己或许也是在意的……
她既察觉了自己的心思,便缓缓点了点头,起身朝成华一拜,那神情,倒与忠安郡王有几分相似了。
“臣领命。”
成华露出喜色,将她扶起,上下看了看她,很是欣慰。
罗雨风不忘初心。
“只是‘万里前程’还需细议!”
成华哈哈大笑。
“这是自然!千金万两、拜相封王自不必多说,义宁还想要什么,我再答应十件百件又有何妨?”
罗雨风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只三件,但殿下可不能推诿。”
成华点头道:“好好好,待我回去,专门给你做个凭证!”
罗雨风放心了些,此事她不主动,自己也会提的,这样一来,背锅的几率也会大大降低。
一旁,成华眼中的笑意半天都褪不下去,好似赚了许多便宜似的。
可不是赚了?
拿让罗雨风出京的机会,赚了个勤王救驾后十二年都未反的天枢境大将军。
光是摆在那就够威震八方了。
她压根没想到,自己不是赚了一个天枢境,而是两个。
罗雨风:……
她不过是想查个凶手,怎么方耀祖也好,成华也好,都要赖上她?
但她也谈不上亏吧。
君主满意才叫正好,若是要得多了,恐又要生事端。
无论如何,光是“拜相封王”就已给足了诚意。
说完了正事,成华又是好好安抚了一番。
“骐骥千里非一日之功,此事不急,你身子还虚,待什么时候修养好了,有了心情,再去不迟,切莫落下了病根,后悔晚矣。”
罗雨风虽不知她是否真的如此仁善,但知道她丧子的经历不是假的,便也领了她的心意。
成华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你且回房歇息吧,我也该回宫中了。”
罗雨风起身:“雨风送殿下。”
成华将她拦住:“有郡王在,她会送我,你快回去吧。”
说罢,又对刚从远处走过来的纪怀皓使了个眼色。
“四郎,陪你梓君回去歇息。”
于是罗雨风止了脚步,看成华同阿娘一起走远。
两个年纪相貌截然不同的娘子,却都有着磅礴气宇,极了天边的黑山与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