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后院,墙角杂草仗着盛夏的滋养疯长,还未来得及被拔除,便收进了突如其来的主人眼中。
纪湍吃了口酒,随意地揩了下唇角。
竹叶飒飒,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嘈杂。
他沉默地放下酒坛,飞身上了院墙。
不远处的墙头上,侍卫们正前后夹击着一个黑衣人,那人懒散地站着,仿佛是有颗凭空的树给她靠似的,月光下的五官清柔可亲。
纪湍略顿了顿,适才沙声道:“都退下吧。”
几个侍卫迟疑着,只有打头的那位转身就走,似乎有些如释重。
这个小娘子他是识得的,这么多年了,除了她,也没有第二个人有胆子爬肃王府的墙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你来了。”
纪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兀自转身下去了。
罗雨风跟着他,轻轻嗅了一下:“你饮酒了?”
纪湍嗤笑了一声,坐回堂下木阶,拎起了酒坛子。
“世人皆愿我醉。”
罗雨风默了默,坐在了他身旁。
“羽珂没有做错。你即便愿意舍身取义,也得念及肃州的百姓。”
纪湍拇指摩挲着酒坛,片刻才言语道:“你......可查到了什么?”
罗雨风哼笑出声,自嘲地说:“倒是不如世子此战来得效果显著。”
纪湍压紧牙根,恨道:“残害忠良,他如何会不心虚?”
罗雨风颦了下眉头。
“即便他不顾往日的情分……他既有残害忠良的决断,为何还会这般沉不住气?难道他真如表面那般没有城府?”
纪湍蓦地看向了她。
“你的意思是,昇王……”
提到此人,他喉间一涩,只觉得母亲当年的善举全是喂了狗!
因着母亲可怜他,自己初入京城,还未来得及与众堂兄弟如何交往,就成了那大个子的保镖,一时间赚了个万人嫌,若不是休风性情豪爽,不爱与人同流,他恐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气道:“竖子背后还有推手?”
罗雨风只说:“推手不一定,蹊跷肯定是有的,凶手还未找出来。”
纪湍眸色暗了下来,沉吟道:“可经今日一事,我恐怕无法在京逗留太久了。”
罗雨风:你还知道......
她瞥了对方一眼,起身挺了挺胸膛,勉强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我倒是恰恰相反,被困在了这京中......阿娘将京城翻了个地儿朝天,也未得到半点音讯,依我瞧,那凶手早就跑出京了,如今也只能从昇王身上下手。”
纪湍仰头,看向了她。
这人发丝细软,有些杂碎的,就混不吝地贴在肩头,一点点风经过,都能随之飘起来,一根根地反着月光。
七年前,他们趁天黑偷了肃王府的珍藏,有京中的玉酿,还有边塞的烈酒。
她提起了那镶金的酒壶,也是这般,微微舒展了一下身子。
“京中没有什么不好,不仅有阿娘,还有阿瑾和斯木......”
自己怎么说的来着?
好似是十分不屑的。
京城再大,也不如海阔天空,皇宫再辉碧,也不如那漫漫金沙。
那夜他们吃醉了,但他仍记得休风看向自己的眼神。
似是怀念的,却又疏远的,宛若看着曾拥有过的恋人。
可他知道,那与其说是看自己,不若说是看他手中的酒,看他即将奔赴的原野。
休风留下了。
留在了这金玉做的牢笼里。
在众人“胸有浩然意,千里快哉风”的时候,她只如昙花一现,名动京师,然后便将自己葬进了花天酒地。
那时纪湍是不懂的。
他们身当盛世,又那么年轻,有什么是不能想的?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有所向披靡的长辈顶着。哪怕知道前路难测,也只会觉得那是未到的江涛,待到其侵入的那一日,他们定已有了高大的身影,可以如城墙般将灾祸阻挡在家园之外。
然而顶天的人却突然倒下了。
他蓦然想起,如若当年,自己也同她一般留在此处,是不是父亲就不会......
罗雨风半响没听到他讲话,便转头瞧他,没想到他正在直直地看着自己。
罗雨风心里一跳,倏地不好受起来。
肃王为什么会有此难,她已在心里想了无数遍。
若当真是朝着她们母女二人来的呢?
那肃王便是替她们挡了灾......
罗雨风也知事情不该如此计算,但她仍无法好好地同纪湍对视。
就如那武场上的昇王。
她也有她的“心虚”。
“......怎么了”
纪湍的眼神渐渐地飘远了,许久之后,适才凝了回来。
他喉间有些哽涩。
“......你帮我查吧。”
罗雨风一怔。
不必他说,罗家也已查了许久了。
她眯了眯眼帘。
“你是说......”
风吹动了斜明院的杏树枝叶,乌金从树下转了过来,朝前迎了几步。
“娘子回来了。”
罗雨风点点头,扯掉了黑色外衫,轻手轻脚地进了主屋,乌金跟在她后面,走到东间时,突然顿了一步,罗雨风才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
她下意识眯眼去瞧,又连忙恢复了表情。
卧室门前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好像还抱着个什么东西,瞧着乌金没有过于惊诧,那也只能是他了。
这人若是看不见,便真的一点声音也无,就跟不存在似的。
门前的纪怀皓看了眼她的靴底,眼底晦暗,微微抿了一下唇。
罗雨风看不到这些,只觉得这人肯定是敲过门,知道自己不在屋里的,于是难得有了一丢丢的尴尬。
这算什么?
半夜爬旁的郎君墙头,回家被正夫堵在了房门口?
她如此一联想,竟还想要发笑,颇有些事不关己。
毕竟郎君也不是情郎,正夫也未谈什么情,说什么爱。
纪怀皓一直没有说话,因厅中未点灯,罗雨风便也分辨不出他的神情,只好先发制人,说了点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更怪了。
好像那些个被伴侣追到花街的人,大多都是不等对方言语,先这么说上一句的。
纪怀皓静了静,罗雨风适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许是因为太久没说话,头个字还掺了丝沙哑。
“......想同梓君一起就寝。”
罗雨风又等了等,却没听他再说什么了。
没了?
往日不是还有个借口么?
还向来是有些好笑的借口。
平日里有的趣事今日却没了,罗雨风便有些心痒痒,她卸下了表情,佯装冷淡,逼问道:“为什么?”
纪怀皓又是静了片刻,罗雨风简直想将他的嘴撬开,探进头去瞧瞧他今日的机灵话都藏哪里去了?
她想到了有一夜小皇子曾说被刺客吓到了,所以要进她的房间。
再往前,则是被蜘蛛吓到了。
她因着有些心急,脑子这样一想,便脱口而出。
“莫不是因为今日切磋吓着了?”
纪怀皓没有说话,这是他二人间难得的沉寂。
罗雨风骤然明白了什么。
他输了,却不想认这个输。
他堂堂八尺男儿,入门第一天,连“怕蜘蛛”都认了,为何到了此事却不认起来?
罗雨风有些搞不明白,但她细致的性子却比脑子快上许多,敏锐地察觉了真相。
因为纪湍?
同是年纪差不多大的武人,先是被挑衅了一番,还要耐着性子忍让,在那么多人面前输了 ,不开心也是有的。
或者他曾有这样的想法——若是我以己长相克,也未必会输。
罗雨风突然理解了过来,却听纪怀皓终于缓缓地开了口,他语气极稳,反倒叫人觉得异常。
“是有些......”
“想来王子是没有般胆小的。”
罗雨风嘴快地截住了这个话头,不知为何,突然间不想在他口中听到示弱妥协的话了。
纪怀晧愣住,眼睫倏地颤动了一下。
那人几步走到了门前,扯过了自己的臂弯,将门拉了开。
怀里的枕头因着对方的动作往下滑了一小截,被她一个回身接住了。
纤细的手仿佛是掂了掂。
“哦......抱紧些。”
纪怀皓顿了一息,细微地点了点头,跟着她的前脚迈进了室门。
罗雨风点了灯,适才再望向他,仔细端详了一下。
没什么不好的表情,反而挺......
在罗雨风心中,表情可以分为负一百分到正一百分。
她视自己常常面无表情的脸是零分,那么小皇子现在的表情大约在十分,并且稳定地固定在了这个分数。
非要形容的话,略微是,有一点点愣,和一点点的惊喜。
罗雨风微微皱眉,又歪头观察了一下。
“你确未伤到?”
便见那人的唇角稍微耷了一丢丢,表情立马从正十变成负十了。
罗雨风憋住了笑。
他果然很在意与纪湍的比试,换做平日早就该顺势卖乖了。
倒像个孩子似的,连“被对方伤到”的猜测都不愿意听......
小皇子往日都是不显喜好、脾气的,如今这样倒也新奇。
总归纪怀皓今日是洗脱了些许嫌疑,罗雨风不介意同他亲近一些。
依旧是一个睡床一人锁榻,罗雨风躺下片刻,突然想到,被捉奸回去的人不是与伴侣大吵一架,便是要好说歹说地顺应一番。
想到自己无故许他进房的举动,便觉得更加古怪好笑了,沉重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不少,很快便进入了酣睡。
月色被缥缈的云雾遮遮掩掩,时而隐匿,时而显现,还未等它彻底挪到西边的天际,罗雨风便转醒了。
她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
今日这不是旁人叫的,是自然醒的。
有差事在身之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十分地益于身体了——因为不得不顺应天时,起床进宫。
武殿试还没有结束,今日是策问之日,众多武生,需得过了这一试,方能定乾坤。
也不知此届的武状元会不会是那个方耀祖......
罗雨风想起她的双镰功法,霎时清醒了不少,将自己撑了起来。
她对自己喃喃道:“进宫。办差。”
突然听到了室内的细小声响,她混沌的眼眸一亮,小皇子在呢!
倒可寻个借口逗他一番......
纪湍便很是不错!
她一下子撩开幔帐,看向了塌边,却见此人正靠坐在榻上,一身茶褐色与明黄色相拼的方领轻袍,上有洒金碎纹,将两色融合的极好。
又配一条鹤纹带銙显着腰身,脸上戴着灵芝纹镂雕金面具,正是大婚时罗雨风见过的那副。
罗雨风:......
这是干嘛?
比武比不过,开始比美?
罗雨风因刚起身,看人还不是很清晰,仿佛给他上了一层的柔光,便更显风貌了。
摸着良心讲,这倒是能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