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雨风与母亲溜到了库房外的小花园里,小声咬着耳朵。
罗雨风说:“连个府邸都不给人开,礼倒是送了不少。”
忠安郡王哼声道:“官家最好面子。”
大齐因是女帝开的国,在仪式礼节上向来主张女子为尊,又因体谅女子有生子的辛苦,所以无论纳嫁娶许,皆是男出礼,女不出礼。
就男子而言,娶妻的纳礼多些,只归妻子,不归妻家。许人的财礼少些,只归夫郎,不归女家。
也有小两口自己出去单过的,叫做结家,但那就是脱离家族了,因此条件十分苛刻。
首先二人都不能是家中的继承人,再来家里得愿意放人,在这个基础上,又得有些积蓄……
就比如当年的忠安郡王与余小郎君。
至于礼钱嘛,便要自己商量着来,一般也是男方出礼更多。
因此,无论是哪家哪户,都卖不了女儿,许出去的儿子也陪不了多少钱。纳娶主要是为了延续香火家业,嫁许主要是为了同别家结亲,都不单纯为那几个彩钱、几样东西。
罗雨风本来对收礼物还是挺感兴趣的,但她看了几件便发现都是些常规的物件,并不新奇,着实无趣。
“看着多,约莫也没用心挑吧。”
郡王“嗯”了一声。
“养在太后膝下嘛,说得好听。”
实则只是挂个名号罢了,这财礼都不知道是交由哪位妃子安排的,很有可能被抽了成……
罗雨风也觉得他有些可怜。
又联想到昨晚拳石林之事,便觉得他那讨巧卖乖的性子都是被欺负出来的。
自己那般折辱他,他还是许了,可见是半点儿也做不了主的。
罗雨风向来吃软不吃硬,因此对小皇子印象良好,但细究起来,她也最是忌惮这样的人,表面惹气吞声、伏低做小,实则不知哪天便发疯了,在背后捅你一刀。
她向来是最要紧自己的,可怜之人多了,哪里顾的过来?
战场上有兵戈相见,伤兵营有哀嚎遍野,小皇子的委屈或许很多,但也难多过他们去了。
罗雨风承家族庇护,从未受过什么委屈。
她儿时便武艺过人,风光无限,后来母亲势大,为避圣人忌惮,才佯装身虚体弱,把时间更多地放在吃喝玩乐上,做些荒唐行径。
如今身无职权,能做到的,唯有珍重阿娘,珍重家族,珍重自己。
此一生,再得好友两三,便也够了。
旁人,都不重要。
婚姻大事?不过是利益交织出的线头罢了。
她突然目光一凝,转头问阿娘:“我这封号也太随便了吧?这不得算坊名吗?”
忠安郡王受不了她的跳脱,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没见识!前朝公主也有过这样的,闲来无事就多读读正经书……”
罗雨风撇撇嘴:“古时提到公主的正经书可不多。”
忠安郡王点了点她的额头:“净找一些借口!”
母女二人吵吵闹闹地回了屋子,不待休息几个时辰,便又是无人得闲了。
圣人令忠安郡王陪同左骁卫上将军护送肃王灵柩,肃州自然得到了消息,肃王世子纪湍带着兵马前迎。
父亲难得在年终回京诉职,不曾想竟遭此毒手,纪湍痛心伤臆之时,更是恨入骨髓,几欲带兵上京手刃仇人,报了这血海深仇。
忠安郡王将那柄重刀归还给了他,劝解他先让肃王灵柩回到封地入土为安。
纪湍虽是随了父亲直勇无畏性子,却不是个没有脑子的莽夫。那左骁卫上将军并不给他们二人独处的方便,因此两方交接之后,很快便背道而驰。
罗雨风则是在京中继续调查,将所有刺客的尸体都看了个遍,从长相上看,应都是中原人,但没有一个是能验明真身的。
不像是寻仇,否则没有必要在京城管辖区域内动手。
如此大的手笔,也定不会是普通官员所为。好端端的,朝廷重臣也没有谋害驻疆亲王的道理。
可再往上猜,便难言了。
肃王到底是因什么死的?
为动摇肃州那大稳的局势?在军事上分一杯羹?
亦或是为了动摇忠安郡王罗炎?
皇嗣们早就到了争权夺势的年纪,但太女成华明智善理,颇有威望,姊妹兄弟很难出其左右,平日里多是小打小闹,没想到有人只是为了搅局,就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这些年为了避嫌,罗雨风与这些王女王子几乎未有过交集,再者大婚将至,宫人于她院中来来往往,府外又有天昭司做圣人的眼线,她束手束脚,很难再查些什么。
此事便像压顶的黑云,沁入她的脑中,宛若晨钟暮鼓。
她明白,一味地躲事未必能得善终,也在京中做了些布置,可未曾想大难临头时,从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
本以为自己武功大成,母亲重兵在握,在京中再无性命之忧,只要步步稳行,就算保不了天下太平,也能保一个合家康宁。
然而,一个能将天枢境将军斩于马下的武者,将所有的平衡都打破了。
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的亲王,死得如此轻易,连一个公道都寻不回。
事发之后,几位皇嗣互相泼了些脏水,皆是“我看到你与高人交往”,“我看见陌生人在你府中走动”,惹得圣人勃然大怒。
他虽说忧心肃州造反,却不想为了此事牵扯子嗣,若是真查出了什么,肃州必会将仇恨指向皇室,既失颜面,也失人心。
有官员提议将肃王葬在皇陵,奉于太庙,以安抚肃州,都被他一一驳了回去,就是为了让世子回肃安葬肃王,以拖延时间。
忠安郡王对此十分不满,私下几度以儿女婚事施压,到底是让圣人派天昭司将各王府翻了个底朝天。
这天昭司竟也很配合,在郡王的监督下,恪尽职守,并未放水。
然而,皇嗣府中龌龊虽然不少,但大抵与此事无关,也并未寻到与那凶手相似之人,好歹让圣人松了口气,连忙将他们挨个处罚了一番,该降职的降职,该禁足的禁足,甚至斩杀了不少涉事的官员,鲜血洒在大内庭前,一连几日都清扫不净。
众皇嗣与各党派皆是元气大伤,一时间朝野震荡,无人能安,也算是给了肃王世子一个交代。
罗雨风知道,若是真的找到了真凶,阿娘绝不会善罢甘休,可如今并无指向哪位皇嗣的证据,再这么拖下去,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动摇国本,罗氏也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此只能收手。
忠安郡王与众武将做了最后的努力,劝说圣人赐下恩旨,让纪湍尽快袭爵,以安稳肃州局势。
圣人见子嗣都被摘了出去,也松懈了许多,为了边疆安定便准了此事。
接下来的事,便要等到纪湍上京袭爵再说了。
满朝文武就在这样的阴霾下,迎来了万物复苏的春分时节。
全京城都知道,忠安郡王的独女要大婚了,纳得还是位王子!
罗雨风呆呆地站着,任由辰珠帮她穿戴。
她要忙一日,自然怕累,故而没戴厚重高耸的金冠,而是合了乌人的习俗,带了个花树银凤冠,垂着一圈儿的额坠。
婚期急,婚服是绣工们轮了一个月的班才赶出来的。
玄黑色的大袖衫,绣着精美的太阳圆纹。内穿绛红长裙,下配蝶纹的窄蔽膝,银丝马缨花与金丝火焰纹妆点的绛红披帛。
另带了幅一掌宽的孔雀日月纹银饰,从胸前垂到腹间。
为了行动方便些,裙摆并不拖地,她也没戴其余乱七八糟的装饰了。
罗雨风勉强撑开眼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一身的零零碎碎,很能表达出她重视的态度了。
年轻的小娘子对这事还是有些新鲜感的,毕竟是第一次成亲,她不想草率,更不想将对肃王之事的怨愤过多地迁怒给小皇子。
她转过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一片漆黑。
……
这不是晚上,而是太早了,天还未亮。
男娶女,阳往而阴来,取昏时。
女纳男,阴往而阳来,天地泰卦,当取寅时。
说是寅时,也不太准确,就算不考虑可怜的新娘新郎,也要考虑到宾客,毕竟哪有人未到五更就出门的?谁也不是公鸡转世,大体上在晌午完婚就行了。
看这天色,也差不多该收拾收拾,去宫门接小皇子了。
近来春风正好,罗雨风决定骑马去,另带匹白马给小皇子骑,到时候让轿撵在后面跟着,她骑马把小皇子牵回来就行了。
不对,是把驮着小皇子的马牵回来就行了。
娘子纳夫,本就不是古时候男人抢老婆,没必要非得把人关在轿子里。
况且……
小皇子若真的骑马跑了,倒也不是坏事。
罗雨风的脑海里出现了画面——被皇宫禁锢半生的王子在大婚之日策马扬鞭,逃往天涯海角……
她被逗得弯了弯眼睛。
最后在心里过了遍流程,罗雨风起身同母亲祭过先祖,便去见亲朋好友了。
能这么早来的,都是关系近的。长辈们说了一些场面话,罗雨风站在一旁,瞄到青阳瑾和楚斯木正坐在一块儿,幸灾乐祸地瞧着她乐。
毕竟当时说的谁纳王子谁倒霉,未曾想到唠闲话唠到自家墙头上了。
罗雨风面无表情,走时朝她俩使了个眼色,她们便也贴心地起了身。
楚斯木对她身边的郎君说道:“阿兄也来吧!”
此人生得儒雅,一身书卷气。乃是楚斯木的堂兄,若家嫡长孙若檀林。
他无故愣了一下,然后释然地笑笑,起身跟在了后面。
青阳瑾身边也有位英姿飒爽的郎君,这位倒不是她的哪位夫郎,而是她的庶兄,青阳珂。
他曾跟随忠安郡王学过武,也算是同罗雨风一块儿长大的。
青阳瑾伸手,将他也拽出去了。
此时刚刚破晓,淡青色的天空依稀能看到几颗残星,微凸的盈月歪在天际,散发着羸弱的光,与初升的太阳一东一西,交相辉映,形成一幅日月经天之景,奇妙而又和谐。
接亲的队伍举着仪仗,旗上绣着罗氏的日月黑虎火纹徽,黑虎左眼作日,右眼作月,下绕火焰纹路,下一路吹吹打打,去了建福门。
近日恰巧撞上三年一次的进士放榜,京中热闹非凡,听闻大将军之女和王子成亲,就算是五更天也有数不胜数的看客。
正值春光无限杏花香,新娘子本能地感到舒心,也不甚在意路人了。
黑马轻踮着,她在渐渐升起的红霞中眯起眼睛,慵懒地吹着春日的凉风。额坠轻晃,浮光跃动,就这样撞进了新郎的眼里。
正是他往日见过的、听过的、想象过的神气模样……
罗雨风在城下望了望,好似圣人、皇后都在城墙上,依旧是给足了排场。
她下马拜见,双方又走了遍六礼。
十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竟然抱了只活雁,罗雨风快乐地接过那活力四射的大雁,朝着宫门使劲一抛,大雁便随着众人的惊呼穿过宫门,踉跄地飞远了——又完成了一个令她期待的环节。
圣人一手促成的此事落地,心情不错,只觉得她小孩子心性,面上更加轻松。
青阳瑾和若檀林帮忙做了两首诗,就算请永益王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