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高悬，一阵阵清亮钟声回荡于问道堂外。
宁雪一动，抽出沉入识海的心神，合上手边书册，起身与众人对授课的长老行礼。
吕氿顿首，宣布今日散学。
宁雪收起朱砂符笔，抬步和温澜离开问道堂。
问道堂外，湛蓝天穹划过无数道密集的流光，初入宗门的新弟子皆是仰首望天，眸中泛动着向往的神彩。
“回音谷出事后，周边的大小势力都跟疯了一样去抢回音谷留下的资源，现在整个苍南大乱。”
“想投胎的有福了，我们宗门也在苍南，等过了问道堂考核，一出宗门就能被乱刀砍死。”
“你当宗门吃素的吗？宗主第一天就把跳得最欢的问水宗山门削成万块丢水里，让他们知道自己宗名为什么叫问水。”
“大长老已经去镇压苍南动乱，任务阁也发了很多任务让宗门弟子过去，我师兄师姐全都外出做任务了。”
人声鼎沸，诸位弟子热切地讨论着苍南动乱，灰蓝交织的人潮不断涌出问道堂。
江纯璃拉着几人冲下楼梯，挤入人潮。
“我师姐终于去做任务了！她给师尊养的小喇叭蛇可好看了，我带你们去踩！”
吕氿路过，狠狠敲了一下她的头，“你师尊我还没走！”
江纯璃痛呼。
宁雪取出鹤引，正要掐诀唤来灵鹤，远处的几道人声飘入她耳中，动作顿时一滞。
“刚刚外头又出事了，宗门和回音谷共同开采的那条极品灵脉附近来了十几个宗门混战，三长老应该也要离开宗门吧。”
*
一束花影映入池水，水面轻响，一尾银白亮色的游鱼跃出池面，翕动鱼口咬下几片花瓣，噗地一声撞回水中。
池面漾起圈圈涟漪。
灵鹤探头，圆黑的双瞳一瞬不瞬地盯着池水。
吱——
云礼推开屋门，望着池边那只呆愣愣的灵鹤，取出一盘点心，“吃吗？”
灵鹤腾翅扑来，伸出长喙夹走盘中点心。
云礼喂着灵鹤，目光移向不远处的一道蓝白身影，问：“你想吃什么吗？”
宁雪摇头，递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道：“云礼姐姐，我找到一个菜谱，你说不定没见过。”
小语盘坐在灵鹤羽背，仰着小脸道：“这可是那个炼器师独创的太初老菜谱，见过的不是埋土里就飞上天了。”
云礼搁下盘子，接过书册，抬手翻了翻墨迹未干的书页，不冷不热道：“是没见过。”
宁雪眸光一亮，“云礼姐姐，你能教我做今天早上的柿子酥吗？我想给师尊做一份。”
云礼收起书册，点头答应：“好。”
微风拂过，片片碎光被池水搅动，数百尾游鱼悠然地在水中游动。
宁雪小心地在面皮压出十字压痕，而后执起木刀在面皮轻轻划动。
一个逼真的柿子酥逐渐在她掌心成形，宁雪放下叶瓣未缀的柿子酥，伸手和起面团，目光飘向门外的一汪池水。
宁雪问道：“云礼姐姐，你来玄明宗是做什么的？”
“养鱼。”
云礼倚靠在灶台前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翻动书页，“还有给你做饭。”
云礼抬眼，目光在她发顶绕了一圈，道：“好矮。”
宁雪手一顿，完好的面皮顿时被压穿。
云礼瞥了一眼，无情道：“给小鸟吃过的吗？”
宁雪拧眉，挥动木刀，一点点挑出挤入馅料的面皮，嘟囔道：“云礼姐姐，我以后还会长高的，会比你还要高。”
“哦。”云礼回道，抬手往书页一揭，一道灵符悄声飞出木窗。
*
宗主峰。
殷熙寒散去水镜，数道金光瞬时掠入殿内，展出文字。
殷熙寒扫了一眼浮动的文字，睫羽轻眨，一片墨字浮涌而上，覆住金字缩成一片金光，眨眼飞离而去。
叶声哗响，殷熙寒抬眸看向探入窗内的树影。
问道堂散学了。
一张普通的聚灵符静置在桌案上，殷熙寒拾起符纸，伸手抚过符上纹路。
她要离开宗门半个月。
殷熙阖眸，放下聚灵符。
一道灵符拍过青翠树叶，穿进窗内，缓缓飘到她身前。
殷熙寒睁开双眼，符面跃出的一串文字和饕餮纹路闯入她眼底。
符面上言简意赅地写着两个小字：“等等。”
殷熙寒疑惑地盯着符面饕餮，一位虬须长老跨过门槛，步入殿内，手中抓着一块糕点，笑呵呵道：“三长老，你的小徒弟过来找你了。”
殷熙寒目光一滞。
树影摇动。
宁雪提着食盒，立在道一殿门外，一群长老排着队向她伸出手。
宁雪对每一位长老问好，掀开盒盖，拿出一块精致剔透的糕点放入长老掌心。
“好漂亮的小娃娃，听雨峰就你一个人住是不是很孤单？去我灵峰住怎么样？我们那有二百个修士，热热闹闹的，每天到饭点可以一起去灵簌峰抢饭。”
“三长老最近这么忙，有时间传授你剑法吗？我剑术也不错的，技多不压身，你要不要也承我道业？”
“我说三长老等了这么久才找到一棵独苗，你们也敢拐？”
“哈哈哈，抢徒弟的事，怎么能说是拐呢？”
诸位长老笑成一片，从袖中摸出各种新奇古怪的玩意作为见面礼，放在一旁空置的盒盖上。
“这是我第一次采矿挖出的晶石。”
“这是我耗费大力气造假的凤凰木，年轻时的吃饭手艺。”
“东洲的脆心果，天下一绝的难吃。”
食盒被一层层掀开，里面的糕点被一块块取出，等殷熙寒走出殿门的时候，只剩一块桂花糕孤零零留在屉盘中。
“小姑娘，你想不想成为一名儒修呀？能赚很多灵石，我的小画本卖得可好，尤其是这种鬼使神差日久生情的小黄画本。”
最后一位长老接过宁雪取出的桂花糕，抽出一根玉简放入盒盖。
一只纤手伸出，无声捏住落下的玉简。
殷熙寒抬眸，目光落在长老惊愕的脸上，冷道：“余长老，你想给我徒弟什么画本？”
长老尬笑一声：“三长老，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话落，长老松开玉简，化为一缕清风离去。
殷熙寒看着玉简上刻的一行直白露骨的小字，眉心微蹙，翻手收起玉简。
“师尊。”宁雪脆生生道。
殷熙寒回身，望向她的明澈双瞳。
宁雪手指一蜷，扬起屉盘道：“师尊，这是芳心斋的板栗。”
殷熙寒低眉看去，屉盘空空如也，一条描金饕餮在食盒的木制把手上攀爬。
等等……
殷熙寒心底一笑，了然地掀起眼帘。
原来如此。
宁雪小心地觑着殷熙寒平静的神色，心头诧异，拿起一格又一格空荡荡的屉盒，继续道：“这是春荣坊的茶糕、小山居的桂花糕、琳琅阁的天心桃酥……”
几道啪嗒声响起，宁雪叠好食盒，闷闷道：“师尊，我把糕点都发给长老们了，忘了给你留一份。”
殷熙寒宁静地看着自己小徒弟的动作，依旧一言不发。
宁雪扯过青衫女子的衣袖，摇晃道：“师尊，你不说话是不开心吗？”
殷熙寒摇头。
宁雪眨眼，指尖不自觉地轻蹭着木制把手。
她怎么还是没点反应？
描金饕餮爬下食盒把手，自在地趴在食盒最后一层的表面，张嘴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殷熙寒不动声色地扫过描金饕餮，柔声问：“宁宁，你很喜欢这些的糕点吗？”
宁雪刚要开口，立刻就被眼前的一幕堵住嗓子。
一粒板栗滚到宁雪脚边，殷熙寒伸手向前一竖，一线灵光张开，从中吐出几大筐的板栗。
灵光中隐隐有几道杂乱的声音传出。
“关门关门！库房里有多少栗子，今天全炒出来给三长老送去！”
是宗门坊市的芳心斋掌柜的声音。
宁雪愣住。
殷熙寒又划开一道灵光，数十摞精心包裹的茶糕霍然飞出，稳稳地落在宁雪身旁。
宁雪眼角一跳，连忙拉住即将落下的白皙手腕，急声道：“师尊，我逗你玩的，我还没发完！”
殷熙寒散去灵光，轻笑道：“宁宁是想做什么吗？”
宁雪推下直立的把手，倒置食盒，酣睡的描金饕餮顿时沉落而下。
原本的盒底被掀开，几个橙红圆润的柿子酥躺在食盒中。
宁雪弱弱道：“我本想让师尊误以为我买的糕点全送完了，没给你留一份……师尊方才要是问我一句，我就能顺势把自己做的柿子酥送给你的……我原想给师尊一个惊喜。”
“宁宁。”
殷熙寒心尖一软，转眸看向描金饕餮。
“你知道这种食盒里还有食物，表面的饕餮金纹就不会消散吗？”
宁雪闻言一惊，转动食盒，目光朝那只呼呼大睡的描金饕餮投去，眸中浮现几分讶色。
小语不解道：“刚才明明没动的，这是什么稀罕的玩意？我从来没见过。”
宁雪气馁道：“我也没见过。”
百密一疏，真不该用云礼的食盒。
宁雪一叹，抽出装着柿子酥的屉盘，捧到殷熙寒身前。
“云礼姐姐教了我好久，我总是把握不好火候，最后才做出来几个。”
一层糖霜洒在柿子酥表面，巧妙地遮住烤焦的一点外皮。
殷熙寒弯眉，接过屉盘，夸赞道：“宁宁做得都很好。”
宁雪抿唇，瞄了旁边的几筐栗子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拿出精心包裹的四份糕点和栗子，放入殷熙寒手中。
“我没有忘记给师尊留一份。”
殷熙寒看向宁雪颈后飘扬的的天蓝发带，眸光一动，道：“我要离开宗门半月。”
“半月？”宁雪双眸微微睁大。
“嗯，我会找人照顾你的。”
宁雪摇头，拒绝道：“师尊，我自己一个人能好好生活的，我不是小孩子了。”
殷熙寒视线在她腰间的螭龙玉佩划过，温言道：“好。”
宁雪心底一缓，取出一段红绳，对折线绳，灵活地打好一个平安结。
殷熙寒已经收起柿子酥和糕点栗子，屉盘被套回食盒。
宁雪拉过殷熙寒的手，把平安结扣在她掌心。
“师尊出了宗门以后会一直如意平安的。”
殷熙寒勾起唇角，点了点头。
绳结的四朵耳翼静静地在她掌心展开。
“我的栗子原来滚到这了。”
一片影子忽而罩住宁雪鞋边，满头银发的老妪蹒跚走来，俯身捡起掉落的栗子。
老妪低头翻看栗子，道：“小娃娃，你知道我从一百六十二年前开始，每年闭关炼丹一次，每次出来见到你师尊，她都在做什么吗？”
宁雪未答，眸中露出几分惑色。
老妪直身，瞧向宁雪，笑眯眯道：“她在等你。”
宁雪眼神一顿。
老妪啧啧称奇，“你师尊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抱着剑站在悬山大殿，望着从问仙梯走上来的一个个高矮胖瘦的小不点，从日升站到日落，就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动一下，两条眉毛皱得都能夹死只灵鹤了。
我过去问她站在这里做什么，她说想找一个徒弟一起陪同她修行，当时她就比你高一点，年纪又这么小，谁会选她当师尊呢？
但我每年闭关出来碰上弟子选拔，都能看到你师尊风雨无阻地在那里等徒弟，我徒子徒孙都换了一茬又一茬了，你师尊还是站在悬山大殿等人，一直等过她修炼到合体境界的许多年月，从一个小修士变成宗门三长老，很久很久，才等到了你。”
轻风拂来，卷飞一枚坠地枯叶。
宁雪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影子，心尖打颤，回眸看向殷熙寒心口那道紫焰。
前世她从没有收过一个徒弟，自己也本不该是她的弟子。
宁雪沉沉道：“师尊。”
殷熙寒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等宁宁很多年了，宁宁等我半个月好不好？”
宁雪垂眸：“嗯，我等师尊回来。”
*
听雨峰。
傀儡坐在潭边，摆动手臂，飞速擦拭着一块脏乱矿石。
宁雪拖着一根扫帚经过，停下，拿出储物袋，抖动数下，一堆乌黑矿石轰然落下，阵阵烟尘飘起。
傀儡扑去。
宁雪一眼扫过整洁干净的院子，撂下扫帚，踏上雷池，取出玉瓶中的云纹丹药，定定看了一眼，仰首服下。
衔珠雷龙鸣啸，宁雪步入雷池，开始服药、淬魂、锻体、练剑、对打、习法、画符、用膳、搜峰、打坐、饲鹤、上学、打扫的生活。
日不暇给，十天眨眼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