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一夏压下翻涌的小心思,尽量正常地说:“我明天还要上班,这里没有化妆品和衣服,不方便。再说,这会儿还不算太晚,没有理由赖在你家。”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有点不知道聊什么了。
过了会儿,皮一夏问:“你那边,该是上午十一点吧?”
“嗯。”
“出差顺利吗?”
“顺利。”
那明天能回来吗?她想问这句,却问不出口。第一次为自己在男女关系里的怯懦感到无所适从。她沉默着,没再开口,贺章却把话题接了下去。
“公司里有什么事吗?”
皮一夏想到了今天竞聘失败的坏消息,很想和他说说自己的想法,也想听他评判几句,他总是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然而犹豫一瞬,还是没提工作上的事。
“如果你看见一些不正常的事,这件事说出来,会搅乱你朋友的生活,也许动静还会很大。但如果不说出来,你的朋友就成了被人欺骗的傻瓜,你会说吗?”
她在纠结,该不该把赵衡和Daisy的事告诉苏苏。如果告诉了苏苏,她说不定也要纠结,要不要告诉她表姐。
但如果不告诉,良心上过不去。她跟苏婉愉毕竟有几分交情,而且上次婚礼,还借过人家的衣服。现在苏婉愉被刚结婚的老公背叛,而且说不定婚前就开始了,她却被蒙在鼓里,有点可悲。
她最见不得女人和孩子被欺负。
贺章说:“如果你是那个被人欺骗的傻瓜,你希望有人来告诉你这件事吗?”
皮一夏代入自己,几乎不假思索:“当然!谁要是敢这么背叛我,我一定报复回来!宁愿撕扯得明明白白,也不要当个被人戏耍的糊涂蛋。”
对面一时无声,她又开始想,是不是表现得太愤慨,太不端庄了。
正暗自懊恼,贺章又说:“你怎么知道,其他人都和你一样,不想当个糊涂蛋?也许,那个糊涂蛋只是在假装糊涂,你去戳破这一层,他该如何自处?小姑娘,不要以己度人,去干涉他人的命运。”
皮一夏忽然感觉脸热。
他叫她小姑娘……这个语气是不是太过亲昵了?还是说,这个称呼只是随口调侃,没有任何其他含义?
事实上,这句话说出来,电话另一端的贺章也愣住了。无声的寂静里,他忽然希望这不是一通电话,而是一个微信视频,这样就能看见她的表情。是错愕的?不快的?还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憋闷?就像她常常在无意间表露出来的神色。
他正要打破这个僵局,却被她抢先一步。
“那你觉得,我该保持沉默,什么也不做吗?”
他眉头不自觉皱起来,为她就事论事的理性而不悦。
“看你和这位朋友的关系。如果关系很好,不妨找机会提点几句,关系一般就算了。”
其实贺章这话,未经深思熟虑,不过随口一提。毕竟在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也从不理会这种麻烦。不过听她声音有几分苦恼,不由自主地想开解一番,至于其他人如何,他并不关心。
皮一夏想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了:“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你啊。”
她的声音雀跃了不少,他也跟着愉悦起来。
正在想接下来聊什么,又听她说:“我到小区了,不打扰你了,你……早点回来,再见。”说完就挂了电话。
贺章骤然又沉了脸色。这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用完就扔!
皮一夏挂了电话,付完出租车费,就给苏晨雪发微信:「苏苏,约吗?」
上楼的时候收到回复。
苏苏:「约。但是这两天不行,周五晚上吧,我去你家,你给我炒几个菜,我最近吃西餐吃得快吐了。」
皮一下很开心:「没问题,大小姐想吃什么,尽管点!」
周五是三十号。
每年的九月三十,是华森集团开放日。这一天,公众可以去华森园区免费参观,当天会举办科技、艺术、企业文化等各种各样的展览,员工们也是半放假状态,允许自由活动。
但对中高层员工来说,就没这么轻松了。在开放日当天,一般会有CEO演讲、高层业务分享,结束之后的晚上,还有小型的酒会,别的品牌也会在这一天,在华森园区投放广告,皮一夏这个级别的牛马,得从头参与到尾。
好在当天食堂有大闸蟹,稍稍抚慰了她疲惫的心。然而,大闸蟹带来的愉悦感仅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下午三点,当皮一夏坐在会议室里,看完Daisy的年度规划文件时,心情从最初的茫然、疑惑,逐渐转变为震惊、愤怒。
原本,今天上午十点,安排了CEO演讲环节,但贺章的飞机延误了三个小时,只好改到下午,因为这个意外,所有的高管分享环节都往前提了。
下午一点半,赵衡分享了关于明年文娱业务的展望,并当场宣布了对Daisy任命——华森文娱内容中心负责人,Vivian休假后正式生效。
都是提前知道的事,皮一夏没有太大感觉。但之后,赵衡让Daisy分享关于内容中心明年的工作规划,皮一夏盯着会场前方大屏上的PPT,内心充满了疑惑。
Daisy的文件上,有10页内容和她的竞聘文件雷同,只改换了颜色和版式,微调了少量词句。
皮一夏找到人事部主管,要到了Daisy的竞聘文件副本,看完之后,她完全确认自己被抄袭了,可是怎么会呢?Daisy怎么会有她的竞聘文件呢?
巨大的震惊让她沉默了。
张宝静坐在一旁,迟疑着说:“皮皮姐,有一件事,我现在想起来有点奇怪。上周……好像是周三快下班,你被赵总叫去他办公室,Justin忽然跑来你工位看你电脑,我当时还问他在干嘛,他说,你让他帮忙传一个文件。”
皮一夏懵了:“我从来没让Justin传过什么文件。”
两人面面相觑,对视片刻,全明白了。
皮一夏怒火中烧,当即给Daisy发微信:「来3会。」
直到下午三点半,Daisy姗姗来迟,一进门还是假惺惺那一套,谦虚地说自己不配,但只能勉为其难地试一试。
皮一夏嗤笑一声:“一个靠剽窃上位的人,你确实不配。”
Daisy当即变脸:“你什么意思皮皮,我哪儿招惹你了?”
皮一夏把电脑屏幕转向她:“解释一下,为什么我PPT里的内容,会跑到你的PPT里,还公开分享这个文件,你怎么敢的?你以为我今天都在外场,不会来听演讲,所以不会发现你抄袭?”
Daisy眼里有片刻的慌乱,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你误会了。我从来没见过你的竞聘文件,如果有内容雷同,那纯属巧合,你能想到的东西,别人未必想不到吧。”
“哦?巧合到连标点符号全角半角,这种低级错误都一模一样?”
“随你怎么想。”Daisy仍然神态自若,却不再像以前一样,和她假装亲昵,“我没有抄过你。”
皮一夏当真有点佩服她了,铁证如山,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好啊!那就让Vivian来判断。看是我抹黑,还是你下作。”
Daisy并不怕她威胁:“你让赵总来判断,我也是这个说法。”
“你现在,是不是有恃无恐啊?”
皮一夏丢下这么一句话,离开了会议室。
她心情很差,不想再回汇报大厅,就找了僻静的角落坐了半个小时,刚平复一点,又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皮一夏直接挂掉。再打再挂。
很快,一条短信发了过来:「夏夏,你弟弟上北京去了,现在在你家门口,你回去看看他吧。」
表弟来了?他不是生病了吗?不是在医院快活不成了吗?还有,他怎么知道她住哪?皮一夏感觉头都要炸了,掐着太阳穴冷静半晌,打车回家了。
下午四点,贺章回到了园区。和他同行的除了林献,还有褚彦。
进入U3区的汇报大厅,贺章径直上台。这是他就任CEO三周以来,第一次在集团正式场合公开亮相。汇报大厅里除了各业务集的中高层之外,还有来凑热闹的普通员工,大家对新CEO都有点好奇。
三十多级的木质阶梯上,满满当当全是人,大概有一千名。最后几排的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老板的个人魅力。
“老板真人比照片上帅多了!”
“但气质好冷你们不觉得吗?感觉不好说话,跟咱们董事长风格差好多!”
“他往这边看过来了,感觉在找什么人……”
林献窝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默默听着女孩子们的议论,最后也开始全场扫视,可直到贺章的演说结束,林献仍然没看见老板在找的人,难道真不在?
晚七点,连接A座和B座的廊桥宴会厅里,酒会开始了,高管们端着酒杯,已经打了一圈招呼。贺章被几个人围在中间,都是董事会的元老,听完贺章下午的演讲,众人提炼出三个关键词:降本增效、1+4组织变革、褚彦。
所谓降本增效,说白了就是要裁员,这两年经济下行,业务营收增长变慢,裁员潮是早晚都要经历的,不算很意外。
意外的是贺章关于组织变革的“1+5计划”,未来在集团之下,各大业务集将分别成立董事会,实行“中央集权、藩镇自治”的管理模式。如此一来,业务运营就像赛马,谁跑的快、谁拖后腿,财务报表上一目了然,闲散和安逸的日子将一去不返。
丁康琪以投资人担忧、内部人心不稳为矛,率先进攻,蒋鸿随后跟上,说贺章应该先跟董事会商讨过后再宣布。贺章一一驳斥,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华森集团如今就像一艘巨轮,内部机制不灵活,在市场竞争中难免掣肘,改革是就为了应对大公司病,没什么好畏缩的。
至于没有通过董事会讨论,贺章就是要快速推进,先落子,再逐个应对老家伙们的纠缠。
“组织变革要一步步来,先拿文娱业务作为试验田,我把La moda时尚集团少东请来了,他的能力,诸位不妨拭目以待。”
众人闻言,朝宴会厅另一头的褚彦扫了眼,脸色不仅没有好看,反而更难看了。这个顶着一头红发的二世祖,他有什么能力?让他掌管整个文娱集团,相当于给赵衡找了个老板。而赵衡的立场是在蒋鸿这边,贺章的行为,无疑是将了蒋鸿一军——把赵衡变相降职,还在文娱业务里插了自己的人。
这个太子爷,果然和他老爹贺华森不是一个路子!蒋鸿怒而不发。
这时,林献忽然过来,提醒道:“贺总,《远望》杂志的记者到了,正在等您。”
“好。”贺章转身往会客室去了。
晚九点,皮一夏出了C座大楼,径直往园区侧门走,步子有点不稳,深一脚浅一脚的。
这一下午,她被各种突发事件搞得心情down到极点,以至于在酒会上看见贺章,都没有感觉太开心。
他被众人簇拥,如那高悬夜空的月,不是她可以肖想的——在偷瞥了他好几次,都没有如愿和他对视以后,她不由泄气。
酒会上只待了几分钟,她就回了办公室。同事们都下班了,这会儿是最安静的,她从冰箱里拎出几罐啤酒,抱着膝盖坐在工位上,边喝酒边想心思。
一会儿想,被Daisy抄了方案,这事什么时候跟公司说?还是节后吧,让Vivian好好过个假期,她也需要整理一下思绪。
一会儿又想,表弟竟然来了北京,还打听到了她的住址,姑妈也真是够狠,竟然让一个病恹恹的孩子来找她借钱,她若是还不借,岂不是泯灭人性?可姑妈先前对妈妈又打又骂,还在妈妈灵堂里大吵大闹,这种恨意该怎么消?
她有点头疼,脑袋昏昏沉沉地像扣了个大锅,拿起手机一看,发现关机了,大概是没电了,就打算回家了。
刚走出园区大门,看见一个眼熟的人。
“褚彦,你好……”
褚彦正倚在车旁抽烟,皮一夏摇头晃脑想了会儿,才记起他叫什么。
见她醉的不清,褚彦说:“要回家吗?捎你一程?”
皮一夏呆了两秒,直接开门爬进了副驾,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车子启动,褚彦问:“你家在哪?”
“家在,佳、佳华小区,你顺着路,不用,不拐弯。”
她大着舌头说完,就歪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后,车停在佳华小区门口,褚彦先下车,走到副驾门边,见皮一夏身形摇摇晃晃,下意识扶了一把。
正在这时,一声汽车鸣笛,和一声“哥”,几乎同时响起,把褚彦吓了一大跳。
先朝身后看,苏晨雪从佳华小区里走了出来。
“晨晨,你怎么在这?”褚彦问。
苏晨雪也问:“你怎么在这?”
褚彦朝皮一夏抬了抬下巴:“呐,因为她。”
皮一夏看见苏晨雪,冲她傻傻地笑:“苏苏,你怎么在这?”她完全忘了今晚和苏晨雪有约。
话音刚落,又一个人过来了。
“贺总怎么也来了……”
一个醉鬼,身边围了三个人。彼此面面相觑,各自错愕不已。
苏晨雪盯着皮一夏看了会儿,忽然抬手打了她一下:“皮一夏,你讨厌死了!”
被打的人捂住肩膀,懵了两秒,立刻打还回去:“你才讨厌死了!你干嘛打、打我……”
“我就打你!”苏晨雪又踢了她一脚。
皮一夏也还了她一脚:“那我也打你!”
褚彦和贺章懵逼地对视一眼,立刻冲过去,一人拉一个,把打架的两姐妹分开了。
贺章拦抱着皮一夏,她在他怀里扑腾着,朝苏晨雪隔空踢腿:“你打我、你干嘛打我……呜呜……”说着就开始掉眼泪。
苏晨雪见她哭,也忍不住红眼圈:“你该打!我讨厌你,不要跟你做朋友了呜呜……”
“我也不要跟你做朋友了!”
显然这两人都不清醒,褚彦跟贺章对视一眼,再次达成默契。
褚彦把苏晨雪塞进副驾,径直往前开。贺章把皮一夏抱上自己的车,拐进小区。
吉普车在车位上停稳,皮一夏还在拳打脚踢地哭。
贺章下车,拉开副驾车门,一把抱起那个毫无仪态的疯女人,冷脸道:“皮一夏,你今天死定了!”
上行的电梯里,皮一夏还在呜呜呜,搂着贺章的脖子,靠在他肩头,边哭边打他。
“……该死的苏晨雪,我跟、跟你没完!”说着被口水呛住,不停地咳咳。
贺章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
电梯门开,贺章抱着她走到门口,放下地:“开门。”
皮一夏扒着门框输密码,输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
贺章一手攥住她腕子,另一手推开门,直接把她拽进屋里。皮一夏甩掉风衣,蹬掉高跟鞋,光脚踩在木地板上,试图挣脱贺章。
“你放手、你谁啊干嘛来我家……”
贺章沉着脸,把她另一只手也攥住了:“你说我是谁?昏头了?!”
皮一夏撇了撇嘴,一扭头:“不认识!”
其实还残存着三分意识,但胸腔堵着一团气,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见谁朝谁撒气。
“不认识?!你倒认识褚彦?什么时候勾搭上他的?!”
“你说什么?”皮一夏气呼呼转回头,一边继续挣扎,一边拿胳膊搡他,“你放开我,这是我家、我报警了……”
贺章一听这话,脸色更难看了,一把攥住她两只手腕,胳膊朝天,将人死死扣在墙上。
“皮一夏,你给我清醒一点。”
“我就不!你谁啊你……”
贺章两指挟住她下颌,迫她仰头,盯着那双红红的眼睛看了几秒,忽然低头,气势悍然地吻住了她。他将她两瓣红唇含住,惩罚似的又吮又啃。
皮一夏后背贴着墙,冰凉,胸前贴着贺章,滚烫,像个夹板一样被人死死固定住,连腿都动不了,嘴也被占着,只能发出“唔唔”的抗拒声。
气急了,眼睛眨巴眨巴,泪珠忽然滚落下来。贺章有点无措,只得暂时放开了她。皮一夏鼻翼翕动着,开始边哭边嚷。
“你干嘛咬我……该死的苏晨雪、打我……呜呜,你咬我……”她哭得毫无形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别哭了。”贺章声音平平地说了一句,已是最大程度的妥协和安慰。
皮一夏猛地推开他,贺章冷不防倒退了两步。
她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香槟色的礼服裙摆在地上铺展开,一双大眼被泪水糊住了,贺章走过去,在她身侧蹲下来,漆黑的眼瞳盯住那张哭花了的脸。
“不是在等我答案吗?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