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轻生】
“宝哎——”
顾栖飞抢到小马的身前,紧按住他流血不止的伤口。
再瞄瞄掉落小崽子身旁的狼牙,顾栖明白了什么。
不是意外。
……小崽子自己用狼牙割了腕。
顾栖做不好表情管理了。
怎么他的狼牙是什么很轻贱的东西么?
一个两个的,都拿来自残。
“马爷,您这是闹哪样?”
“……”
小家伙的盲眼里,天地凋荒,寂冷冷结冰的湖,下着烈炎炎赤色的雪。
顾栖摸摸小孩的脑门:
“没烧糊涂呀。”
“……骗子。”
小马忽然间呜咽。
“你说‘凤凰叫’能研制解药?我听得出玉嫂嫂心跳,他在和你一起编瞎话……还记得你自己说过什么吗?‘两个人,一起活’——你根本做不到……”
看着小崽子凄清的小脸、抽颤的嘴角,顾栖心跳漏了拍。
没错,玉儿帮他圆了个弥天大谎:
凤凰叫,当世没人能制出解药。
反正“全民白月光”的任务已接近尾声,顾栖马上就要光荣赴死,患几种病、中几种毒,对他均造不成多大的影响。
但杨缮养伤期间,他确实私底下向玉儿坦言,自己身中之毒,就是传说中的“凤凰叫”。
出于好奇,他也问了玉儿能不能配制出解药,那时玉儿震惊僵立,对他死寂地摇头。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小孩的耳朵。
可是顾栖着实没想到,小家伙竟然打定了主意要跟自己“生死相随”。
他中毒无解,小家伙也不肯再独活。
顾栖很难再恬不知耻了:
他开始由衷地觉得,自己对不起小马。
这辈子,有些人注定被辜负。
倏忽飘聚的浓雾,牢牢圈拢起俩人,好似筑起道围墙,里面望不见外界,外界也听不到里面。
杨缮几人仍在闸门前等待,小孩做出过激的行为,大家并不知情。
“小马,死亡是人生必将抵达的彼岸。但你离岸边还远得很……必须给我好好活!”
顾栖拭去小崽子白瞳滴下的血泪,扯了衣服飞快给他包扎好伤口,不容分说扭住他两条小胳膊,拎起来就走。
以防小马再干傻事,顾栖暂且没收狼牙和竹杖,又点了小屁孩穴道。
杨缮几个瞧见他走来时脸色晦暗不明,都满眼不解。
顾栖晃悠晃悠提溜在手的小崽子,恶狠狠、痞兮兮:“孩子不听话,揍一顿就老实了。”
说罢他便换上副肃穆面孔,冲大伙儿沉声:“走吧。”
最后的关隘,留侯不设防。
管韬丁准瞿良三人肩并肩,用力顶开了高门。
门后,又一方前所未见的天地。
崔嵬的殿堂,穹顶高不可攀,正中一座广阔的铜台,仪械居其上。
“这就是留侯天运仪?”
仨小年轻凝视前景,没一个人合得拢嘴。
铜台上方,仪械深幽地泛光,细勘下,由数枚大小不一的环形累摞而成。
环状物鬼斧神工,难以辨别出材质,大圆小圈层层嵌合,精密得令人发指,不花个三年五载,理不清确切的构造。
管韬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奇怪?”
丁准道:“貌似缺了点什么?”
瞿良道:“说得对,天运仪并没在运转。”
杨缮携手玉儿,围绕铜台走了数周,目光转投顾栖。
大殿光线不足,天运仪抢占人视线,殿宇一隅里大型的机括,除顾栖之外,谁都没注意。
进殿瞄了会儿天运仪,顾栖就远离大伙儿,搁这儿半坐半蹲着。
原作里明说,留侯锻造天运仪,用的是亿万年前九霄坠下的玄铁。
驱动天运仪,需采掘某种与之绝配的天外飞石作为燃料。
顾栖面前这组机括,即是天运仪的燃动装置,结构之错综、原理之复杂,丝毫不亚于天运仪本体。
装置外设一处仓阁,储存少量的晶石。
顾栖鼓捣上一会儿,便寻到开启的法门,所在位置腾起熊熊的火焰。
不同于寻常,天外陨石焚燃时,是一湾沉谧的苍蓝。
百来条运能通路,从装置内部延伸而出,潜藏于殿堂的四周,镶嵌墙壁中……
装置转换动能,晖光如浪潮,经由通路四面八方奔涌向铜台,赋予天运仪生命。
仪械有悖重力地浮升半空,一圈套一圈,一环扣一环,徐徐旋转,熠熠微茫。
三山五岳、九州四海……碧落坤灵、扶摇岚霏……宇宙的精奥,似乎皆蕴聚其中。
至此,整座殿室被照亮。
斑驳陆离的流光,飞攀上天顶,游潜入地脉。
仰首望,璨璨星河正莹耀;
俯身瞰,滚滚江流正浪滔。
天运仪的魁伟与玄妙,教大家伙儿瞪直了眼睛。
就连目盲的小马,都好像循着仪械运转时窸窣的轻音,“窥见”些许的玄机,小身板久久地凝立。
司马骜亲眼目睹启动留侯天运仪,弥留之际回光返照。
大背篓吧唧倒落地,他跌出半个身子来,悲惨地吸气,丧魂落魄。
天运仪固然观之惊心,司马骜此刻的骇然,更多的却是因为顾栖这个人。
盯着顾栖缓缓靠拢,他千难万阻摆出了口型:“你……究竟……是谁?”
“是该向大帅重新介绍下自己。”
顾栖似笑非笑地俯下/身,贴着司马骜的脸,敛声换唇语。
“在下,江州顾栖。”
“!”
司马骜浑身抽搐,万恶的嘴脸一寸寸凝固,总归做了只明白鬼。
顾栖踢得断气的死人远远的,从背篓里取块包裹火药的布帛铺展开。
他以指尖为笔,以血水为墨,匍匐在地上涂涂画画,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拍手掸掸灰,心满意足地收笔。
杨缮伫立铜台下,仍在有感留侯智慧。
听到身后顾栖的动静,他方才忧虑地回头:
“天运仪如此雄奇精妙,若拆散带出,只怕难以复原重组。”
“喏,交给桓奕,万事可期。”
顾栖走上前,拿出自个儿刚画的那幅图。
留侯天运仪世间奇绝,得天独厚遇上了顾栖。
这家伙仔细观察仪械后,已大致能在脑海里推演其组构。
系统【万物志】功能又派上用场,查看词条详情,可见天运仪完整的建模。
顾栖跟自己构想一比对,细枝末节稍作调整,一幅解构图便迅速诞生。
“这么短时间,你居然——”
杨缮眼神震撼到难以复加,接过图画的手不自觉颤抖。
好了,现在该做的都做了,不必再和大家有拉扯。
顾栖如释重负地乐开了花,忽略掉老友的视线,潇洒地背转身,只等最后的一刻。
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料到,脚丫子有天会不服管教,刚往前迈步就停下。
……再聊两句,就两句。
心底有个声音,不遗余力地在吵闹。
“杨老三,你跟嫂子都很喜欢小马对吧?这敢情好,出去后,你们就收养了他。想你杨谆修国之栋梁,来日扫六合并八荒,震长策而御宇内,立不世之功勋。嫂子更不用说,既能悬壶济世,也能持家有道。小朋友有她照顾,吃穿不愁,体魄无忧,有你教诲,立身端正,厚德载物,长大必然君子有为……咳咳……咳咳咳……”
杨缮听着顾栖的咳声,惴惴地揪心。
他感觉顾栖音色衰败得可怕,好像一湾清淙的鸣泉,就在自己的耳边,逐渐淌向了枯竭。
而且,这家伙一席话全在讲别人,一点没提他自己。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宿疾缠身又添新伤,还中着剧毒。”
杨缮两步绕到顾栖的正面。
“还是先去歇歇吧,这边有我和仨小子处理。”
顾栖不理杨缮劝告,也毫不在意撕心裂肺的苦楚,含着一嘴巴子血污,维系清逸的面容:
“杨老三,走这一路,你有发现哪儿不对劲么?咱们与司马骜较量的同时,似乎还被某种力量暗中监视着。”
杨缮:“什么?我竟从没觉察……”
顾栖:“……蜃楼。之前给你看过的断戟还有印象么?当时你说,射箭的人,像是蜃楼之中十二殃。再往前追溯,我独自行动时应该就被他们跟踪过。我猜,你和仨小子蜀汉臣子的身份,他们一早已清楚。好在那会儿,我感觉不到对方明显的恶意。但没有恶,并不代表就是善。蜃楼的企图,我翻来覆去地细品,也不敢确证……谆修,这几年你在外行走,可听过蜃楼和曹魏朝中有什么关联?”
杨缮:“据我所知,蜃楼仅活跃于江湖。”
顾栖:“真要这样倒好了。我冥冥中总觉得,蜃楼不容小觑。太山君在先,司马骜在后,明面上我们一手翦除这两方势力,但暗中于蜃楼,又会否有什么好处?”
“蜃楼……好处……?”
杨缮的面色从灰变青、又由青转紫。
顾栖可不想看到氛围这么闷重,赶紧眉目含笑:
“……哎呀呀,杨老三你那是什么脸?这一切只是我猜测,没有任何的实据,兴许也不用太担心。总之为免后患,司马骜的尸身你们悄悄送去司马谨求大营就是,千万别给他发现了行踪。一定尽快回蜀地去,不要在魏境多做逗留。”
杨缮严肃地颔首:
“必当如此。”
“哦对了,还有充之那人啊,耳根子软,容易轻信他人。你跟桓奕高低得有点眼力见儿,该提点时,多提点着他点。”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难收,两句裂变两百句不止。
顾栖说着说着,又提到了书里的蜀汉少帝,刘沛。
“陛下?”杨缮蹙了蹙眉头,心里暗叹:
普天之下,斗胆对少帝表字相称的人,也就这个顾雁息了。
按照原书的剧情,小皇帝刘沛庸碌无道,听信谗言,可谓主角攻姜奂以一抵百的猪队友。
但顾栖穿来以后,打小跟小皇帝夯实了友谊。在他变着法的循循善诱下,刘沛对江山看重、对社稷上心,已逐渐摆脱昏君的形象。
尤其三年前,刘沛得顾栖冒死护驾,深受触动,从此发愿励精图治,志做一代明君。
于是顾栖琢磨一番,还是决定跟杨缮再多唠叨唠叨。
君主坐镇中央、运筹帷幄,臣子出师征伐、决胜千里。大家君臣同心、一往无前,蜀汉问鼎中原、终结乱世,还真保不齐能成。
“行了,事不宜迟,咱们该走了。”
杨缮一面深思一面点头,旋即叫来管韬丁准瞿良三人,安排他们认真看图,为拆分天运仪做好准备。
趁着杨缮叮嘱三个小年轻,顾栖一转脸找到了玉儿。
他顾栖拍拍屁股拜拜了,这儿却是大伙儿赖以生存的世界。
唉,刚刚还在告诫自己别拉扯,怎么发觉放心不下的东西,还有那么多……
玉儿读懂顾栖的目色,随他走往僻静的角落。
“……九爷,欺骗三哥我实在心里不安。凤凰叫……要怎么办?”
他艰难启齿,音量仅顾栖可闻。
“嫂子大可当没有这码事。”
顾栖轻声接过话。
“怎么能够当没有?出去以后,你还要如何再相瞒?”
“放心吧,稍后你就明白了。嗐,瞧这岔打的,我根本不是来说这个。”
“那是——?”
“嫂子,我愿意信你,不论你曾经为谁效忠、做过什么,都已成过往。”
玉儿红了眼角,拼命点头:
“我立誓此生追随三哥,生死不弃。”
“你对谆修越挚爱,便对前主背叛越彻底……遭遇危局,只怕你一人之力难抗衡。”
“……你——你还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一件事,刀山剑林,骇浪惊涛,谆修都会和你一同面对。”
顾栖尊重且真诚。
玉儿大约和蜃楼脱不开干系,但顾栖选择点到为止。
当今,他只愿祝福杨缮玉儿两人平安顺遂、白头偕老。
暂别玉儿,顾栖又回到小马的跟前:
“马爷,咱这儿怎么还撅着嘴呢?”
“……”
小马仍像樽木头人。
“不打紧,你慢慢会想通的。”
顾栖落拓一笑,挨着小马席地而坐。
系统倒计时中。
暴风雨前的宁静,顾栖纵情享受。
铜台一侧,三个小年轻对着天运仪研究老半天,总算上手触及。
也是这会儿,供能的晶石燃烧殆尽,仪械光芒渐隐,复归岑寂。
仨小子意识到不得了的事:
“等等,燃料烧光,天运仪即使带出去也没用啊。”
杨缮利落打消三人顾虑:“不会。”
他在熔炉处检查过余烬,判断这种石质属实来自天外,人世间万里难寻。
巧的是,他们巴蜀深山中,就藏着这样一座洞穴,约么是远古时飞石陨落的地点。
仨小子长松口气,打算继续手头的工作,铺天盖地的巨响,却震穿大家的耳膜。
巨门猛然间关闭,跟着便是无穷尽的地动山坼。
听声音,大殿每一堵墙后,都移来了一整座山峦。
直到这时,终局才真正降临。
留侯建造此地之初,便不容任何人带走天运仪。
眼见生路封死,管韬和丁准两个急得面红耳赤。
“遗境铸造图上有这重机关?”
“不可能。要是有的话,九爷怎么没讲过?”
俩人一下下敲打着墙面,拳头溃了皮、烂了肉,仍不死心。
瞿良阻止不了,心急如焚地看向杨缮。
而杨缮也正焦灼地看向顾栖。
时隔三年,终于又到谢幕之时。
“火药。”顾栖站起身,手指大背篓,玄影摇曳不定。
“行不通。”
杨缮咬断了牙根,汗如雨下。
“挡在外面的是几座大山啊,区区几十斤炸药,怎足够撼山?”
“若是再加上天枢四象阁阁主《希夷罔象功》的一甲子功力呢?”
顾栖澄定地面向众人,脸依旧是那张清隽的脸,只是风华已眇然,星星点点,碎出飘零的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