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绝脉】
屋里素净简朴,只有玉儿委身床榻,手抓被角拼命遮住半露的香肩,惊恐叫出了声。
时亮时暗的烛火,虚映郑徽一干人。
明眼人都瞧得清楚,床上那一亩三分地,不足以藏下任何人。
郑徽仍不罢休,又是掀桌、又是拆柜。
结果依旧事与愿违,一无所获。
他自知失礼,窘迫后撤出屋,又急切下令:“再看看别的屋子!”
杨缮身疾如闪电,撞塌兵卒的人墙:“郑郡守还想看哪里?不如我带你去。”
他说到做到,亲自给郑徽打开每一道屋门,连厨房和茅厕都不例外。
郑徽瞅着几个空房间,脸色如蹿稀。
一众跟在他身后的手下,也面面相觑。
杨缮:“要不要再到山岗上看看?”
郑徽:“……不……不必。”
这位郡守大人必然想不到,顾栖反应神速,赶在他进院前一瞬,已带小马翻出窗。
玉儿也十分默契,在郑徽破门而入时,装作睡梦中惊醒。
杨缮并没大发雷霆,给足了郑徽体面。
他小心掩上玉儿屋门,毅然挺立,不动声色瞄了眼院后。
顾栖就是从那里遁走。
带小马隐匿身形之初,顾栖一度琢磨着再往哪座山头跑合适。
一道矫健身影突然窜出树影,拉起顾栖就走。
到了高岗乱石嶙峋处,身影方才驻足转身,激越撞顾栖个满怀。
这是个跟管韬丁准差不多岁数的小子。
凝望着顾栖,他也同另两人一样热泪沾襟。
“原来小瞿你也来了。”
顾栖清风拂面。
杨缮此番深入曹魏,小跟班实际并不止俩人。
这小子名叫瞿良,和管韬丁准同辈从军,也与顾栖一早相熟。
杨缮一行四个人,曹魏校事府却只来了司尉以及左右监,总有一人没法冒用身份,瞿良不得已当了留守儿童。
几天前,管韬和丁准已将他们遇到顾栖的经过,详细告知给瞿良。
瞿良驻防据点,基本每夜都会外出巡山。
郑徽带人来犯时,他碰巧身处高岗。
看到山下光火攒动,他即刻赶往屋舍,睨见顾栖便飞快带他躲远。
瞿良是仨小子当中最为稳重的一个,有他在,顾栖放心。
于是他对瞿良自称张老九,让他好生替自己照看会儿小马。
瞿良点头应着,抹一把濡湿的眼眶,也把“九爷”喊得欢畅。
顾栖随即折返屋舍左近,像一只飞萤飘身入草丛。
院中央,杨缮冷峻地凝眸:
“郑郡守,希望你能给我个解释。”
“这……司尉大人不是不知,近年冥漠之都势力做大,下官生怕他们的人藏匿民众之中,欺我老弱、辱我妇孺,是以收到风声,便一心想护我沛郡一方安宁。”
郑徽眨眼拉大旗扯虎皮,换副忧国忧民的嘴脸,讪讪退回众手下的簇拥。
“下官心切之下鲁莽行事,万望司尉大人海涵,来日定当登门谢罪。”
“郑郡守今夜行事,我本该即刻上书洛阳朝中参你一本。念你心系治下百姓,此事我暂且压下不报。内子受惊,我也可不与你计较。但若再有下次……还望郑郡守谨记,校事府奉皇命督查官吏,有先斩后奏之权。”
话音没落,杨缮双眼已射出狠戾的光,一掌击在树下石桌上,直接卸去台面一角。
“司尉大人放心,下官断然不会再来惊扰尊夫人。告辞、告辞……”
郑徽垂下一脑门冷汗,弯腰低首,步步后退,携郡守府大队人马灰溜溜撤走。
管韬丁准巡查一圈,确保郑徽没有留派人手于附近监视,彻底松了口气。
瞿良也携小马返还小院,小心放小家伙回床。
杨缮盯上屋外草丛:
“胆子真大,就像生怕郑郁美无功而返。”
“知道你牛逼得一匹,才不想错过了好戏。”
顾栖笑眯眯现身。
这么多年,对于顾栖时不时便冒出来的从没人听过的辞藻,杨缮已然见怪不怪。
无所谓,这孙子总归在夸自己吧。他暗暗地想。
顾栖被郑徽打搅而劈叉到阴曹地府的精力,逆着黄泉路,还阳找小马。
“怎么样,小朋友什么毛病?”
他收敛神采问玉儿。
玉儿示意顾栖随她走到小院一隅:
“九爷,若我没弄错……那孩子,先天绝脉。”
“先天绝脉?”
“他十二正经断其三、奇经八脉失其四,有早夭之兆。与我在古籍上见过的记载,很吻合。”
玉儿声音发涩。
“先天绝脉者,大多亡于母体,能降生的极少数,也会因为经络断绝、发育受阻,出世便带有残疾。他双目失明,理应就是由此所致。小小年纪,目不能视,每天都该很辛苦吧……”
顾栖望了望远空,瞳光杳然。
东方既白,远方邻居腾起晨炊的黑烟,鸡鸭的乱叫,乌糟糟传来。
刚升起不久的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挡。
天,莫名地就阴下来。
玉儿蹙眉又道:
“不瞒九爷,我总还觉得有点怪。适才把脉时,我发觉那孩子体内似有一股奇绝的药力,可我判断不出是何等效用。”
“唔?神奇。”
顾栖转转眼眸,聊表诧异。
“我备有药材在身边,稍后就去煎了让他服下,希望对他有益……还有九爷,恕我冒昧,我瞧着你的脸色也不算好,不知你是否身体也有不适?”
“我能有什么事?撑死路走得太久,只想躺着呗。”
“好,那我这就去备药。九爷旅途劳顿,还请稍事休息。”
顾栖瞅着玉儿走远,抻个懒腰,前后左右溜上小院一圈。
院子一隅长着两株青梅,正是挂果的时节。
顾栖瞄了会儿树梢,大手一挥兜一袖果子。
管韬丁准两人刚好到井边打水,立马馋得眼冒光。
顾栖赏他们仨瓜俩枣,听两人讲起杨缮这段天赐良缘。
“约么半年前,我们尝试去办那件事时,遭遇异常的凶险,拼尽全力,方才浑身是伤逃出升天。”
“要不说缘分妙不可言呢。也就是那天,我们跟三哥偶遇了一位于山野村落间行医治病的姑娘。医术就一个字——绝。”
“我们几个全都半死不活,但要说伤得最重的,还得属三哥。玉儿姑娘无微不至的关怀,自然全都给了他。他英伟不凡,又克己复礼,一段时日下来,可不就俘获了人家姑娘的芳心。”
“玉儿姑娘和三哥两个,都失去亲人、独自漂泊于世,他们择了良辰吉日,便冲破世俗礼法,私定终身,结为眷侣!”
两小子没言明的“那件事”,自然就是冒险攫取留侯天运仪。
原书里杨缮孤单一生,而今他搞定老大难的问题,顾栖着实不佩服不行。
他舒展舒展身子,打发管韬丁准去准备吃食,拎了青梅回屋里。
小马刚醒不久,听到开门声,勉强偏头:
“九哥,对不起……”
顾栖坐到床边,眼中蒙上层柔光:
“好端端地道什么歉?”
“我太麻烦,是负累……”
小马两片小嘴唇几乎粘在了一块。
“刚出生时,就有人说我活不过五岁……”
“五岁?可我看你也有八/九岁了呢。这不正说明,那人纯属是胡扯。”
“九哥——”
“小马,你九哥我掐指一算,分明见你命带吉星,福寿绵长。”
时辰一晃到午后,玉儿端着药碗回来。
小屋里弥漫起浓郁的药香。
顾栖让小马靠坐自己的肩头。
玉儿擓了勺汤药,送往他嘴边。
小马嘴唇只张条窄缝。
“苦……”他盲眼乱颤,汤汤水水淌一下巴。
“我来吧,”顾栖取过药碗,袖口一抖,悄悄朝碗里挤下青梅汁水,“小马,你再尝尝,这回没那么苦了。”
“真的?”
小马送出缕气音。
“信我,张嘴。”
顾栖贴心地吹吹小勺子。
小马满当当喝下一口药,嘴巴微扬起弧度。
“怎么样,没骗你吧?”
顾栖洋洋自得,又喂小马喝下第二口。
药里有安神的成分。
小马一碗汤药下肚,沉静躺了一下午。
傍晚时,玉儿再探小马脉络:
“太好了,那些药材多少起些效果。”
小马目前气息平稳,但小手小脚还是冰寒。
“冷……”
他轻阖着盲眼,长睫打颤。
玉儿道:“这孩子极度畏寒,得想办法别教他冻着。”
屋外头,管韬丁准瞿良三人忙忙叨叨,正为接风宴忙碌。
顾栖推门而出,随手薅过丁准,让他去烧洗澡水。
等到热水就绪,顾栖便撵走丁准,把门一关,带小马来到浴桶前。
小脚丫沾上热水的一刹,小马又蜷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小刺猬,浑身棘刺飞竖:
“九哥,这是?”
“相传啊,有人神仙转世,吃了他的肉,就能长生不老。”
顾栖故意冲着小孩后脖子呵气。
“所以我架了口大锅,打算煮了他。”
见小马大气不敢喘,顾栖粲然一笑:
“你怎么这么不禁逗?来,洗个澡,暖和暖和。”
小马又是一怔,迷惘双眸不晓得“盯”着哪一块墙角。
过了大半晌,他才软下紧绷的脊梁。
小孩不再抗拒,顾栖便将他身子整个浸到热水里。
一片雾气氤氲中,顾栖褪去小崽子最后一件贴身的衣裳,随之动作一顿。
前胸、后背,深沟浅壑、纵横交错。
小马身间嵌着一道又一道伤疤。
人有恙,玉有瑕。
小小的躯壳,触目惊心。
小马木然垂头,岑寂如冰雪。
那些陈旧的瘢痕,仿佛一条条毒蛇,盘踞血与骨之间,吐信子,龇獠牙,叫嚣着不堪回首的过往。
顾栖瞧得明白,小崽子大约遭受过非人的虐待。
他不多过问,舀起又一瓢热水,倾注小崽子身体。
“宿主——”
小系统轻手轻脚上线来。
“用【万物志】查到小朋友身份了是吧,怎么说?”
顾栖脑波回应系统。
【万物志】是系统自带的百科,有些边角料顾栖一时记不起,想要了解准确无误的细节,就会检索【万物志】。
“这个、这个……”
系统扭扭捏捏。
“有话快说别磨叽。”
顾栖意识到有问题。
“呜呜宿主对不起,我查不到他。如果是普通NPC,一搜索就会有提示,但是这个人……我在查找的时候,【万物志】居然崩溃了。”
“崩溃?”
“对,输入‘小马’两个字,功能界面立马死机,怎么重启都不管用。”
顾栖来到书中世界好多年,使用无数回【万物志】,还从没遇到这种情况。
“嘤嘤,宿主别生我气好不好?”
系统委屈吧啦对手指。
“要不我连线下总局,请那边帮忙检测原因?只是这需要时间,我必须离线,宿主也就暂时没法使用其它功能了。”
“……去。”
顾栖关掉系统对话框,又拿热水撩小马。
水再滚烫,也浇不化寒玉雕就的小人。
小马通体皑白,独独耳根子下一小圈皮肤,微渺地焕出抹嫩粉。
“九哥——”
他轻声嗫嚅,沁着水花的小手跃上顾栖脸颊。
纤弱,软糯,触之即凉。
“呵,这是干什么?”
“九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总要铭记恩人的样貌。”
小马眉心玲珑痣,颤悠悠地莹着光。
“那你可得好好摸、好好记。”
“我会的。”
小马稚嫩的指尖,一寸寸攀上顾栖的额头,慎微推测他眉眼的走势;
又一厘厘划过顾栖的鼻唇,细致丈量他下颌的弧度。
“怎么样,记住啦?”
顾栖嘴角咧到后脑勺。
小马赧然点头:
“书上说,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九哥一定就是这样子。”
“那当然,你九哥我怎么着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后生。”
顾栖擦干小马身子,给他换上新衣裳,领他到镜前坐下。
小孩昂起小脑袋,紧张地抿唇:
“九哥,我要怎样才能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