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要我带那群咒术师去擂钵街?”
甚尔接到任务,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第一次质疑森鸥外的决定。
黑发男人坐在转椅上,似是没听见他语气中的惊愕,以循循善诱的口吻道,“擂钵街的地理位置和来源都比较特殊,即便在是横滨这样的混乱魔都中,也是被称为“灰色地带”的存在。在那里生活的,几乎都是一些被表社会驱逐或除名的不法分子,也不乏背负多方通缉的险恶之徒,所以势力分布比较杂乱。”
“也许正因被危险所环绕,危机如同日常的进行曲,里面的许多人仿佛天生缺乏警觉,无法像是军队那样接受整齐划一的指令。又或者是癫狂的恶徒,大威力手榴弹的爆炸声,对他们来说,更像是挑衅会让其体内危险因子兴奋起来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森鸥外隐约皱眉,表情像是医生看着不如人意的诊察结果,随后提出调整建议,“所以,面对可能激起的反抗,我们需要采取一些应变性的强制措施。Port Mafia是很讲究信誉的组织,既然顾客已经交付了诚意,我们自然要把事情做好。这个道理,甚尔君应该很明白吧。你是为数不多知道此次行动真相的人,交给你,我觉得再合适不过。”
甚尔直截了当,“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不跟森鸥外绕圈子,那是无用的,会被他带沟里去,对上森鸥外的视线,以及那目光深处刺痛人心的洞察力,有时甚尔怀疑人的心思在他眼里就好像是显影剂下面的照片图像那样一清二楚,了然可见。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喜欢在没必要的时候弯弯绕绕,装模作样。
讨人厌的恶趣味。
森鸥外没有选择继续激怒他,而是从容换上微笑,微侧头疑问,“迄今为止,我没有哪句话是说错的吧,甚尔君。”
“没有。森医生。”甚尔开始阴阳怪气,他明显是不太会压抑脾气的人,尤其是在碰到禅院的事上,这几乎戳中他内心深处最本质的隐痛,“但你搞错了前提。要我提醒你吗?那群咒术师里有不少禅院家的人,我怕他们看到我这个废物怒不可遏,坏了你的计划。”
森鸥外作出倾听的姿势,笑容不变指出,“一个明显的漏洞,对于真正无用的人,人类最贬低的态度是无视,而非愤怒。尤其是对于咒术师来说,负面情绪也是宝贵的资源吧。”
如果甚尔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咒力的弱者,怕是早就默默死在禅院家无人知道的角落了,怎么会消失了六七年,还有人记得他这张脸呢?
“你想跟我玩逻辑游戏?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擅长这个。”甚尔果断放弃无用的争辩,他嘴皮子怎么可能胜得过森鸥外呢?他只是干脆利落地直抵命脉,提醒他在这个组织里并非真正只手遮天,“但是我的身份被戳穿,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想让所有知道你在撒谎吗?”
他语气嘲弄,“起码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禅院家比你清楚得多。”
森鸥外略带遗憾,没能看到好戏,“我还以为甚尔君会很乐意向家族展开报复呢。”
甚尔不以为然,轻嘲,“等你能掀了禅院家再说吧,森医生。”
他绝没有当真。
森鸥外的笑容却有一丝微妙,“说不定真有那一日呢。”
权力也分先来后到嘛。比起多出一个平级的部门瓜分资源,异能特务科肯定是想把咒术特务科牢牢攥握在手里的,理想情况是将其发展成子部门或者下属机构。到时候作为异能特务科的兄弟组织,兄弟吃肉,港口黑手党也能跟着分口汤喝。
——至于先前森鸥外下的那些绊子,官员蹊跷死亡,两家水火不容?
开玩笑的嘛,异能特务科若进驻横滨,大家一起共同建设“三刻构想”,当然是得友好相处。
森鸥外可是非常“欢迎”异能特务科的到来啊。
“哈?!”甚尔一脸莫名,觉得他在说疯话。
森鸥外不以为意笑了笑,在甚尔心中,家族是怪物,是威严和铁律的代表,他在这种贵贱之分下饱受压迫,用尽全力也难以反抗,大概是无法想象这座大山有朝一日竟是会崩塌的。
他无心解释,而是抛出另一个话题,沉稳道,“甚尔君加入Port Mafia也有小半年了,你觉得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甚尔一改先前情绪,口吻冷淡下来,“这个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加入港口黑手党,是因为森鸥外在这里,而他与森鸥外做了交易为他卖命。森鸥外若换个地方,那他也是会跟着走的。
换言之,他对港口黑手党绝没有归属感。听森鸥外这么问,他只觉得可笑。
“那我换个问法好了。”像是耐心地接受别人咨询,森鸥外双手勾连,置于下颌,暗红的眼深邃,丝绒上的宝石般迷人,细看则雾瘴重重,容易迷失其中,他道,“若甚尔君你非异能力者的身份曝光,你觉得同僚会怎么看待你呢?”
甚尔表情有一瞬间不自然。
“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森医生。”
他意味深长,“一切都出自你手。”
“确实如此。”森鸥外不再伪装亲和,声音陡然冷酷了下来,气势十足,“正因为我深刻了解我所做行为的缘由,才觉得甚尔君你如今的担忧,非常可笑。”
“我为什么要告诉所有人你是异能力者?很简单,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直白地告诉别人你异于常人,并且选择一个所有人都可以理解的理由让他们接受你的超凡,就是最优解。”
他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都透露着理性的冰冷,无时无刻不在考虑利益的最大化,“甚尔君,你杀了安部,事实是没有人会相信你是一个普通人,去否认,只会招来更多的盘问和质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们清晰地认知到你凌驾于他们之上呢?”
“至于禅院?甚尔君,那是你的过去,在Mafia之中,没有人会去窥探同伴的内心和过去。这是组织内缄默的规则。”
森鸥外曾是军医,为国家效力,出现在常暗岛的战场上,进行一场与时间竞争的作战计划。后来,“不死军团”失败了,日本作为战败国谈判失利,他被革职,不久后,横滨的地下世界就多了一名医术高超、擅长医治外伤的黑医。
他的来历成谜,不可深究,但老首领也不在乎。
更没人会因此去抓他的把柄,流落到混黑,大家履历不一定都光彩。
前正方人员跳反的也不是没有。
善意也好,恶意也罢,黑暗容纳无法在光明世界生活下去的人。
甚尔在等级制的咒术界长大,忍不住会去在意他人的目光,以0咒力的身份为耻,但事实是,在这个组织里,大家都为自己的生存奔忙,没有人关心他的来历,是他一直不肯放过自己。
他舍弃了那个家族,那个姓氏,但他的内心,依旧是个禅院。
他被禅院所规训,正因为认同禅院制定的尊卑贵贱,才发自内心的厌恶自己。
“甚尔君,你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森鸥外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浑浑噩噩的人,在黑暗中是活不下去的。”
为了拯救妻子,甚尔能够将自己贱卖给森鸥外,他对妻子情深意重,对方是连接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情和留恋,但森鸥外却觉得,甚尔其实不在乎任何一个人,正因为不在乎,所有人在他心里的分量都很轻,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他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堕落。
他曾为了妻子选择的生活方式妥协,但他的妻子没能真正改变他。
惠更不行。
伏黑甚尔无声地笑了。他有一副女人喜欢的皮囊,笑起来虎牙尖尖,换做肉食系女子来看,没准会觉得他凶狠地可爱,像德国黑背,但只要了解过甚尔做任务时毫无顾忌、血肉横飞的状态,就不会有额外的幻想,至于在森鸥外眼中,甚尔只是某种战力和助益的实体化。
森鸥外静静看着他。
“森医生,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能轻易剖析他人的内心。”甚尔明白了他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是在告诫他,可是,知道又如何,他无法再改变了。
黑手党,甚尔不讨厌这个地方,每个人活得都比他努力。
他只是有点稀奇,这微末的善意,和森鸥外素日无利不起早的形象不同,“但这样锋芒毕露地说出来,没有什么好处吧。”很容易被人打的。
森鸥外沉默一会,挠了挠脸,用呆呆的声音说,“是这样呢。”
随后他微笑起来,充当了一回心理辅导师,“不过我现在对教育这件事,姑且还算有些心得。”
他宽容地体贴道,“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也可以哦,甚尔君。”
“……禅院家的人,我不想见。”沉默半晌,转过脸,甚尔道,“你想给我安排什么任务都可以,镇压擂钵街也行,但是我不想跟那群咒术师碰面。”
他扯扯嘴角,“本来,这两件事也没有什么必定要同时进行的因果吧。”
“真是不错的切入点。”森鸥外仿佛在慎重思考,说,“有时候把自己的真心话直截了当地摆出来,逼迫对方不得不正面回应你的想法,反而能获得最大限度的交涉力量。但作为上司,如果仅凭下属的一句话就轻易动摇决定,本身不利于组织的长久发展吧。”
可答应下来对你也没有任何损失啊。甚尔在心里道。
不过如果是森鸥外的话确实会这么说,他才不是轻易妥协的人,甚尔没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于是他道,“说吧,我要付出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吧。”森鸥外松开手,打开本就在桌面上的文件,转个方向,按着推过去,换了公事公办的口吻,“这份文件是有关欧洲分部发起的叛乱,”他开始了收网的进程,“有兴趣出个差吗?甚尔君。”
“我不接长期任务。”甚尔道。为了妻子,他不会离开横滨市。
森鸥外莞尔,“所以我们现在不是在谈条件吗?一则提醒,在谈判中太过轻易地摆出自己的底线,是很容易被反将一军的。”
他款款微笑,“考虑好了吗?甚尔君。”
甚尔手指轻微抽搐,半遮眼睛的刘海看不清表情,犹豫半晌,还是拿起了文件翻看。
他再次软弱下去。
稍微熟悉起了□□运作方式,甚尔提出不同意见,犹自挣扎,“组织在意大利不是有盟友吗?而且这种规模的叛乱,一般都是交给武斗派干部搞定的吧。”
“世界上不存在真正一成不变的事物。”对此,森鸥外一语双关道,“敌人和同盟也是如此。组织位于托斯卡纳的葡萄种植园还还被那群意大利人趁乱占据了。至于你说的……掀起叛乱的干部,原先与大佐干部,很有交情呢。”
他不欲多言,“总之,这是Boss的意思,尾崎君会总负责这次行动的人员调遣和收尾工作,你配合她就可以了。这周出去,就当作是避避风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