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一到了年跟前,总比平常热闹番。十九一过,日子越快越近。街上的对画拜年贴也陆续出现。这氛围一浓郁,哪都溢着欢笑。
钟三胜张罗着下人把府里给整好,亲自盯着底下的人置办年货。又欢喜又忧心的。也不知王爷会不会在年时赶来,好好地过一个年。其实以往霍弃罹大多会在年跟进京,住府几日。那也多多少少成了盼头,总记得这年终于到了,王爷也该回来了。
李慰原计划着一月二一回京,赶在小年之前,可眼下到了日子,该动身时刻竟找不到霍弃罹的半些人影。只派谢泉过来敷衍一二,道是想留个二三日。
泫珂一处亭子内,盛开着一团团的淡花,也只是围着亭子这一处开着,因着周遭常年被好人打理,像个小花园,倒是有几分雅境。
亭子中间有人正身坐着,银线云鹤大氅披身,白嫩骨节分明的手因风吹过,指节变得通红。墨发披散,双眸微合。手上的茶水因着温烫,缓缓从茶口冒出白雾。风一吹,在空气中歪歪扭扭消散。瞧此场景,竟像幅仙人画。
霍弃罹微倚在桌旁,折了一朵最秀气的花,伸手别在陆抒珩耳后。
陆抒珩动了动,抬眼望去,有些不明所以。
“好看。”霍弃罹笑道。
陆抒珩又低着头饮茶,待一杯下肚,才听霍弃罹开口道:“人呢?怎么还没到。”
“再等等。”陆抒珩道。
霍弃罹道:“不会是骗人的吧?别想着跟我耗,今儿是第四天,我的耐心该完了。”
陆抒珩安慰:“哪能啊。我也不至于在这上给你使绊子。”
霍弃罹仰脖爽快地喝了口酒,继续等着。
而后待了片刻,陆抒珩闻声,取下耳后的花,放在白玉茶壶边,道:“瞧。来了。”
霍弃罹翻了个身,背手打量着远处。
只见几个小厮前后各站六个,不仅小厮,就连轿夫也前后各有四个。看这出行规模,再看这轿的摆设,想必也必是有所权势的人。
轿一落,小厮拉开轿帘。里面却迟迟没有动静。陆抒珩起身,示意小厮去瞧瞧怎么回事。
小厮应下,躬着身进轿里,悄声道:“老爷,到地方了。”
见还没动静,小厮眉一皱,后又下定决心,伸手握住那人双肩,前后摇了两下。
“老爷,别睡了,该醒了,到地方了!”
尽管那小厮压声压得厉害,可这话还是被尽数听去。陆抒珩不由地折扇在手心里敲了两敲。
待那小厮好不容易把人摇醒,便听见轿里那人迷迷糊糊问:“到了?”
“是。老爷。”小厮答。
那人随手抹了抹脸,一脸不耐烦嘟囔着:“这么快。”
“不快了,老爷。走一天了。”
早间出门,他不愿坐马车,颠得慌,还嫌没排面。便要乘轿过来。但这轿毕竟不比马车快,原本小半天的行程硬生生给走了一天。
小厮打开折扇给自家老爷扇扇,待清醒了点,盖轻鸿才扶着小厮手臂出了轿。
这步子一迈,抬眼一看。便见面前二人并排站着,打量着他。盖轻鸿双手行礼,两眼一亮,扬声道:“陆大人。”
陆抒珩点头应了声,道:“盖大人。好等啊。”
“不敢不敢。”盖轻鸿呵呵笑两声,微微侧身看向陆抒珩身旁的人,问:“这位是?”
“同行伴友,霍大人。”
姓霍?
盖轻鸿好似恍然大悟,道:“霍大人,您安好。”
霍弃罹敷衍得回了个礼,显然没有什么耐心。
看这面前之人,这盖轻鸿虽被尊称为老爷,可这模样一看便是二三十来岁的。别说有无经验,看这身花花行头打扮,怎么也毫无信服力。凭这么一光长一张皮的模样,也对他不抱希望。
陆抒珩猜得出霍弃罹心思,打开折扇遮住耳语,提醒道:“这盖轻鸿虽打扮得花里胡哨,可却是泫珂有名首富商户。”
霍弃罹闻言,退身坐了下去。
陆抒珩把人请到亭里坐着,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盖轻鸿忙站起来,慌张道:“哎呦,哪敢让陆大人倒茶。盖某自己来,自己来。”
陆抒珩止住他伸过来的手,勾唇浅笑:“我有求于盖大人,受我杯茶而已。”
盖轻鸿接过茶,轻抿了口,闭着眼回味道:“好茶好茶。我行商多年,也没品到过这等味的茶。”
陆抒珩道:“盖大人若是喜欢,改日我差人给您送点。”
盖轻鸿道:“那盖某在此谢过陆大人了。”
“盖大人客气。”陆抒珩也抿了口,才道:“不知我托盖大人查的事如何?”
盖轻鸿闻言,面露难处,道:“这事查起来,可费盖某不少人力精力财力啊。”
陆抒珩知会意思,折扇扣了扣桌,身后便有人抬出一小箱子东西,这箱子不大却不小,可里面装的是实货。箱子一打开,里面躺得满满银子。
盖轻鸿眼一瞟,心里估摸着数,后满意点点头,让小厮给抬了下去。
盖轻鸿道:“据盖某查得,这扈氏确是世家大小姐,及笄之年被先皇赐婚百里家族。后因百里相一念之间起了歪心思,勾搭谋害先帝,一夜间被抄了府,人也都被赐死了。啧啧啧,家破人亡啊。”
陆抒珩接过盖轻鸿递过来的凭证,大眼一扫后又递给霍弃罹。
便又听盖轻鸿道:“泫珂这传的宝贝,便与这扈氏有关。扈氏虽为女身,可自小有经商头脑,经营的布匹是京里的世家贵人们都用的料子。这贵人用的赚得就多。一时之内竟赚的盆满钵满,成了布匹绸缎的首富。此后这扈氏便得了名。不过这扈氏因着女身,商贾身份也不得行。只得在及笄时被说婚嫁了去。碍着是百里族是文官,在嫁过去第二年,不知怎得这扈氏转让了铺子,撒手不做,安身呆于内宅。”
“这么说,这扈氏本事不小,想必也一时放不了这辛苦得来的钱票,怎么能一夕之间弃家财万贯?”霍弃罹问。
“据说,是因着有孕,整日抑郁。这官家犯的毛病总是身份。这扈氏是商人,嫁去官家总得弃去身份,又是女人,抛头露面在朝廷上总让人当污垢说去。百里大人也多加劝阻,只得给倒了铺子。把这钱财也一半交了朝廷一半归了府,不过这扈氏最终还是落得个随族赐死。也算可悲。后人为了纪念一二,便传了这扈氏亲手所绘画像。商贾一向对财运这事迷糊不得,这一传,便成了无价之宝。盖某今日才得这宝贝真面,知这背后所闻,可悲可叹啊。”
霍弃罹接过画像,缓缓打开,里面露出一女子面容。那女子面容姣好,与霍敛也竟有六分相像。霍弃罹屏了屏气,沉声问道:“怎么?就一画像还被传得神乎?”
盖轻鸿饮了口茶,反驳道:“霍大人莫要看不得这幅画像。此事此画已过了几十年,重查起来着实耗了在下不少功夫。单这凭证,便是在下托关系查的。”
霍弃罹思索。这事确实查起费力。一来是需人脉,二来需知情人士。特别是这些有地位商人才能查得完整般。
陆抒珩起身:“那就先谢过盖大人了。还请盖大人谨封玉口,别传了不该传的话。”
“自然自然。”盖轻鸿起身:“那在下就告辞,先行一步了。”
待盖轻鸿离去,陆抒珩才喝完最后一口茶道:“事已清了。霍大人,我可帮了你个大忙。”
霍弃罹收回画像:“那就谢过陆大人了。咱们之间,就此两清。”
陆抒珩点头,道:“那么。记得还我钱。”
说完,便抬步离去。
隔日,宫里便传来消息。大聿使者回国,宫里要办送别宴,给送回去。
瑞临的一处不起眼街角,围聚着几个少年,一个个穿着光鲜亮丽,几个人聚一起那叫一个排场,是这条街头有名的霸王。
为首的那个道:“跟你们说,今日总得给姓霍的一个教训。不是赴宴么,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必须的。浔敃那么般被拿捏,让他三番五次受了委屈。从小到大谁敢这么对他?明早那个姓霍的就滚回自己的老家去,今晚必给他个教训。”旁人附和道。
陆竟析拔下嘴上叼的草,扔到地上。
“这样。今儿那个姓霍的去赴宴必会经过这条路,届时我骑马撞他个措手不及。虽不能狠狠弄他,也得气气他。”陆竟析说,“柳哥儿你们几个到下个街角去,给他使个跘子,别太过就行。”
几个人一商量好,只等霍弃罹过来。
轿子悠悠而行,正到拐角处,忽地声,轿子颠了两颠。里面的茶水洒了一地,茶杯也碎了好几个。霍弃罹抬眸,目光凌冽。手心一转,匕首还没甩出去,便听轿外一声阴阳怪气。
“哎呦,对不住了。跑马一时玩得尽兴,刹不住步,给撞了去。”
轿内人闻言,一掀帘子,有些无奈道:“二哥。”
陆竟析瞬时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喊了声:“阿敃?”
陆竟析有侧头一看,只见那霍弃罹一挑眉,露出一幅得逞笑容。
陆竟析瞬时更气了。
“二哥。”
陆抒珩又喊了声,才终于让陆竟析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阿敃,你下来。跟哥同行。别整日和他混在一起,再教坏了你。”
陆竟析这一段话下来,便听霍弃罹道:“我可没有二哥你能教坏他,阿敃与我还有要事要谈,先行一步。”
陆抒珩止住,起身下了轿:“霍大人,既是家兄接我,那恕不奉陪。”
霍弃罹冷哼一声,令起轿行。
陆竟析心中郁闷一扫而空,高兴道:“不愧是我弟弟。真与我心有灵犀。下个路口,你柳哥儿他们,休想让那个姓霍的快活。”
陆抒珩道:“二哥,这些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戏。”
陆竟析拍了拍陆抒珩的头:“懂什么。给他使的,他就得受着。”
果不其然,那霍弃罹终于被使了市井的无赖跘子后,一入宴脸都是黑的。陆竟析看到直乐乎,差点给笑出了声。直到陆铮暗瞪他两眼,他才止住了笑。
待宴一散,陆竟析终于忍不住了,同兄弟几个一起扬声耍起了威风。
一入了府,周遭的气势都不对劲。就连小侍都恭恭敬敬地站两侧。
“现在几时了?”陆竟析忙问身侧的人。
“回二爷,才戌初。”
陆竟析立马挺直腰杆,戌而已,还不到他老子该打他时间。
进了堂,便看到那霍弃罹端端正正坐着,陆铮正同他讲话,一旁坐着的还有陆抒珩。
屋内静了两静,片刻只听陆铮道:“犬子不懂事,扰了殿下雅兴,望殿下莫要怪罪才是。”
“令郎……着实有些令人担忧。不过今日前来,是为了答谢陆三公子,特来归还银两。”
这不光陆铮震惊,连陆竟析也不由惊讶。他欠阿敃钱?!堂堂大聿七皇子,再怎么痛恨他,来到大凌也断不会缺他吃穿用住缺他银两?竟找抒珩借钱?
说着,便命人把钱抬了过去。
陆抒珩颔首:“既然无事,那王爷该回府准备行程了。”
霍弃罹道:“你同我出来,跟你讲两句。”
晚间昏暗的时候,才是真正与白天交接时刻。人们喜欢光明,便发明了灯照亮黑夜,但照得了片面却照不了全部。黑夜总得存在,它也得是一部分,就像人一般,有呼就得吸。人们享受着黑夜,试着接纳它融为它习惯它,正像如此,明黄的灯光下笼罩着一层昏黑,给人恰当的温柔。
“今日一别,再次相会,可就不会如此洽谈了。”
陆抒珩随脚踢了踢脚下的土块:“嗯。”
“嗯?”霍弃罹有些好笑,看着他爱答不理表情,道:“怎么,舍不得啊?”
“谁?我?”陆抒珩不敢相信指了指自己,“那殿下当真是多想了。”
“不过殿下说的对,若是下次再有机会相见,你我必对立。”陆抒珩补充道。
“我挺欣赏你的。若是有朝一日你能与我同一线,那也何尝不是一种美谈。”
“那就让殿下失望了。不会有那日。”
“谁知道呢。你们大凌能撑过多少时日也是未定。”
“不由殿下操劳。若不是你们大聿也有需于我们,怎么能同意求和呢?”
“至少比你们强。”霍弃罹道:“陆抒珩。你我二人终不可能在一条路上,真是下次对立着,你成躲远点,我多些时日让你活命。”
陆抒珩瞧着霍弃罹背影,扬声道:“放心吧。拖死我你也得少大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