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末,程寅一大清早敲开主卧的门。
自从回到南城后,两人一直分房睡,万朵独占主卧。
吃完早餐还不到八点,万朵就被程寅拉上车,说要她兑现承诺,但又神秘兮兮地不说要她怎么兑现。
万朵心里直打鼓,事先声明:“我是答应还你一个强人所难,但你不能太过份!”
程寅启动车子,白她一眼,懒散说:“不过份叫什么强人所难。”
“……”万朵又补充:“违法的事不能做!”
“找个有意思的酒店,让你在里面陪我玩一整天,反正我们有结婚证,警察也管不着。”
“……”万朵眨眨眼,“违背道德也不行!”
“你情我愿,违背什么道德?”他幽幽地看她一眼。
万朵脸一下就红了,结结巴巴说:“反正,反正不行。”说不过他,她扭过头去看窗外。
程寅看她一眼,过了会儿,又忍不住看一眼。
她皮肤细白,睫毛纤长,鼻尖挺翘,红着脸躲开他目光的样子真是勾人,瞬间又想起他们第一次时,她害羞地钻进被子里。
程寅清咳一声,坐直身体目视前方,本是逗她的玩笑话到头来是害人又害己。
二十分钟后,车子过了ETC,拐上出城高速。
时间还早,路上没什么车。
万朵前后左右看看,几乎就他们一辆车在路上跑。
“你该不会是想把我卖了?”她还在琢磨。
八点多,阳光热烈起来。程寅调大一档空调温度,偏头看她一眼:“害怕了?”
“卖了是你的损失。”万朵傲娇说。
她现在视频做得很好,光靠每天打赏都能养活自己,大小也算个网红。过几天在纽约有个华人曲艺交流活动,也给她发了邀请函,剧团已经批准她去参加,算公差。
程寅看着前方路况,唇角止不住上扬。
卖了是他的损失,这话有个前提,那就是首先她得是他的。她没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漏洞,他也没去戳破。
他更愿意把这话理解成她虽然不承认,但潜意识里已经把她当成他的人。
他程寅的老婆。
“嗯,”他摸摸鼻子,掩住笑,说:“那就不卖。”
万朵:“……”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高速开了一个多小时,程寅一路心情很好,说话的时候嘴角时不时扬起。万朵见了心里更加发毛,大老远跑到另外一个城市,到底想让她干什么?
车子进了老城区,程寅依然不开导航,七拐八拐地停在一家制扇坊前。
两人下车,程寅和正在晾晒竹子的店员打招呼:“你师父在吗?”
那十七八岁的年轻店员抬头,笑着说:“程先生您来了,师父在后院,您直接过去吧。”
程寅便带着万朵穿过前店往后院去。
万朵的扇子都是在学校门口地摊或网上买的,后来用的是程寅送的,从来没有来过这种专业的制扇工坊。
从一进门,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东瞧西看,还在墙上的壁画里看到了非遗介绍。
万朵拉住前面的程寅,惊讶地指给他看。
程寅早知道这些,点点头说:“和你们昆曲一样,都是第一批非遗。”
一把竹扇从原材料到到成品,要经过劈竹、开边、削形、打磨,几十种工具上百道工序。万朵看完墙上介绍,再看院子里这些晒竹去簧的师傅,心里陡然多了一份敬意。
一踏进后院,就有人和程寅打招呼。说话间,正屋里一个大概五十岁左右的老师傅停下手里的活,朝外望出来。
他坐在一把木椅上,老花镜搭在鼻梁,目光从程寅身上扫过,落在后面窈窈的女孩儿身上。
程寅率先打招呼:“钱师傅,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好了。”钱师傅摘掉老花镜,站起来,走到靠墙的货架上。
一进院子,万朵就闻见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走近才看见,老师傅正在打磨一把檀木扇,扇上的人物山水都是镂空雕刻,栩栩如生。
老师傅从木架上摸出一个细长扇盒,打开,回身递给程寅,“程先生看看,是否满意?”
程寅长指接过扇盒,拿出里面的乌骨木折扇,展开,满意地打量了一遍,转身交给万朵。
“看看?和以前一样吗?”
万朵早惊得呆住。
此刻把扇子接到手里,依然不敢相信。
无论扇面扇骨,还是手感重量,都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这是……”她翻过来调过去的察看,脸上全是惊喜:“新做了一把?”
问完万朵就知道不是。
因为在扇面左角发现了一道细小的修补痕迹,正是之前被她弄破的位置。
“我本来也建议新做一把,可程先生不肯,”钱师傅看着万朵,和蔼说:“修补这一把,可比重做一把要费劲儿多了。”
万朵又去看程寅。
程寅淡笑着,“幸亏钱师傅手艺好。”
“哪里,哪里,”钱师傅摆摆手,“小店年久失修,要不是怕门槛被你程大老板踩烂,我也不会答应。”
“你来过很多次?”万朵惊讶问程寅。
“五六次吧,”程寅不在意这个,只想知道,“这把扇子,你满意吗?”
万朵还记得他们俩当初的折扇之约,只要他能修好这把折扇,就给他们的婚姻一次机会。
要是只有他们两人,还能撒撒娇,抵抵赖,此时当着老师傅的面,怕被理解成说人家手艺不好,万朵支吾了一秒,选择实话实说。
“满意。”
程寅开心地笑,眼睛又黑又亮,像月夜里盛了满满一湖星光。
万朵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心收扇,然后跟着再三道谢的程寅往前院去付钱。
程寅在柜台前扫码付款,万朵继续看墙上的制扇工艺介绍。听见语音到账信息,万朵才惊讶地回头。
“八万,这么贵?”万朵怀疑哪儿弄差了。
“不贵了,”刚刚晒竹子的年轻店员说,“您这把扇子当初是我们师父亲手制作,现在又亲手修补的,别人来跟师父定做手工折扇,少说都要十万起步呢。”
“……”
非遗的东西果然都贵。
话是听懂了,可万朵还是怀疑程寅当了冤大头,拿眼神去问他。她清清楚楚记得,当初送这把扇子时他明明说不贵,让她随便用。
程寅触到她质问的眼神,轻咳一声,扭头去看摆在柜台边的另一把兰亭序折扇。
店员看见了,给程寅介绍。
程寅听得挺认真,万朵也凑上前去,听完制作流程,心想贵有贵的道理。
“喜欢吗?”程寅转头问她。
万朵连忙摇头,“不适合我。”
“那你挑,再给你买一把。”
万朵再次摇头,“不用了。”这么贵的扇子,一把就够了。
那店员察言观色,看出万朵想法,指向靠墙的货架,“那边有特价的扇子,几百到一千不等,还可以自己题词。”
这回万朵感兴趣了,走到货架旁挑挑拣拣,顺手比划了几个扇子功。
阳光透过窗户,被货架折成几道光柱,和女孩儿窈窕的身影一起投在墙上。
轻盈的折扇在她手里优雅飞舞,漂亮得不像话。
店员都看呆了。
路边遛弯的行人也驻足观看,连后院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万朵最后挑了一把画着写意桃花源的“桃花扇”。
“这个怎么样?”
她转头,把扇子展示给他看,对上程寅视线,不由微微一愣。
他目光温柔,唇边带笑,似乎一直站在那儿看她。
“很漂亮。”他眼睛盯着她答。
扇子右边一大片留白,万朵又问:“写什么字好?”
程寅这才移开目光,看向她手里的扇子,“你想写什么?”
万朵想不到什么好词,迟疑着:“要不写桃花扇?”
嗯……暴露了她贫瘠的文学词汇量。
程寅微微一笑,“就写‘春色如许’吧。”
万朵看着他,也笑了。
在这一瞬间,似乎与他已经心灵相通,洞悉了他的想法。
不再像从前,总是看不懂他。
字自己可以写,也可以由店员代写。万朵的字自然不敢拿出来示人,程寅见过她的字,直接决定他来写。
他的字欹正相生,清洒飘逸,饱满的墨色落在上好的白色宣纸扇面上,与点染的粉色桃花相映成辉,出奇地好看。等墨干的时候,万朵拿在手里一个劲儿瞧,喜欢得不得了。
她坚持要自己付钱。
若是他付钱,又变成了礼物,又舍不得用了。
几百块的东西,程寅随她去,结果付款的时候,店员却不收。店员刚刚见万朵玩扇子姿态优雅,就知道是这扇子的有缘人。加上程先生是老顾客,师父说,这扇子就送给姑娘了。
万朵一听,愣了。
程寅看她呆滞的模样,莞尔。
他让店员代为向钱师傅道谢,拿了扇子,拉着万朵往外走。
万朵没能自己付钱,还是有点闷闷不乐。程寅启动车子,万朵问他去哪儿。
“去一个,让你破费的地方。”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进昆曲博物馆停车场。
万朵扭头看向程寅,奇怪问:“你要参观博物馆?”
“参观就算了,我不感兴趣,”他坦言,解开安全带后,见她还看着他一动不动,提醒:“你不是答应要赔我一条?”
万朵猛然想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当时以为他是逗她,把这事儿全忘脑后了。
“我都把你送到门口了,”他朝博物馆古朴的大门口一扬下巴,“剩下的得你自己去。”
万朵胸口起伏,心潮涌动。
不止是因为他是真的要她赔手帕,而是在他重新送了她折扇之后,她再送他手帕,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想好了,再买。”他叮嘱她。
她点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车,一步一步走在他的视线里。
如果没想好,也可以不买。
她明白他的意思。
就像和他领证那一天,站在民政局门前的台阶上,他问她想好了吗,进去了,就不准反悔了。
博物馆里人不多,明知他在外面等着,万朵还是慢慢地认真挑选着。
等她从博物馆里出来,还没步下台阶,一抬头,就看见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他双手插兜,站姿慵懒。梧桐树影斑驳,落了一地碎光。
他朝她笑笑,等她走过去。
阳光很好,她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慎重。
一墙之隔的院子外头,是烟火平常的小巷,有吴侬软语传来。
她捏了捏口袋里的手帕,回他一笑。
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
“送给你。”她在他身前一步站定。
“谢谢。”他笑着接过去,语气十分郑重,低头看了看,妥帖地揣进裤子口袋。
“今天立秋,带你去贴秋膘。”他拉过她的手,转身朝院子外面走去。
“不开车?”
“不开,就在附近。”
万朵跟着程寅,听着巷子里的人声、车马声,闻着不知谁家飘出来的饭香、肉菜香,感受着被他掌心包裹的力度与热度。
不求此生终老,但愿及时行乐,白云不羡仙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