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到A组的时候,邢流声正在给高昀讲戏,似乎刚刚完成一场顺畅的表演,道具组正在重新摆放道具。
邢流声讲得很认真,完全没注意到他来,两颗人头凑在一起,对着剧本的某一处和黄导商议。夏延不想打扰他们所以靠在一侧静静等着。
“小夏?”
霍予安的到来让夏延有点纳闷,不明白对方为何总是盯他盯得这么紧,每次但凡在邢流声身边出现超过两分钟,她都要笑眯眯地凑过来。
夏延偶尔很好奇这种仅仅代表礼貌的疏离笑是不是家族遗传,但面上还是得体笑笑打了招呼:“霍姐早。”
她也递给他一包坚果和一盒糖,夏延受宠若惊:“我也有?”
“当然。”霍予安的手指轻轻抵在她们身后的书桌,另一只手则捋了捋耳边的头发,露出一颗透亮的红宝石耳坠,更衬她肤白如雪。
这可能也是家族遗传,夏延悄悄撤回了偷瞄邢流声的视线。
但此时,他能感觉到周遭更多密集过来的目光,或者说总是若有若无地出现在他身侧。
青年转过上身,借着从箱子里拿水的功夫扫视后方,正巧与一个场务四目相对,对方看见他又慌忙转过去装作与人交谈。
他把水递给霍予安,见她不甚在意地目视前方,好像并不知道有一群人在时不时偷看她。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夏延哼道,假作懒洋洋地挪了位置,伸出手臂撑着桌角,借此替她遮挡住部分腰线。
霍予安一笑:“习惯就好,跳梁小丑,不用理会。”
夏延擦擦鼻子:“这种人就是欠一顿毒打,打一次就老实了。”他想到那个人瞧见自己时瞬间的手忙脚乱,暗骂了一句怂货。
霍予安不再说话,虽然保持着笑容,夏延却没有错过她一闪而过的难过,还有那不易察觉的苦。
于是他也噤声,待身后的场务都散得差不多了,才收回手想要打开大白兔的糖盒。
“这可是小声单独给你准备的。”霍予安恢复了正常,好像刚刚的情绪都是虚无缥缈的云,是夏延风前的幻觉。
特意准备的?
他来了好奇。铁做的盒子扣得很紧,夏延两只手齐齐用力还是没有打开,只好用衣服隔开手掌与铁盖,借着摩擦使劲一掰。
咔嚓。
盖子与铁盒错位相击,几颗大白兔从缝隙里跑出又卡住,夏延刚想一笑,调侃某人装这么满,就看见了一根鹅黄色的塑料小棒正吐着信子。
他有所预感地抽出,果不其然是一根苹果味的棒棒糖。而那盒子里铺满的大白兔中,还支着几根塑料棒。
“有什么问题吗?”
听见霍予安的话,夏延方眨眨眼,把棒棒糖收回口袋又从糖罐里拿出一颗大白兔,放到她手里:“吃一颗,心情好。”
前者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他的糖,而夏延犹豫片刻也把棒棒糖的糖皮拧开,只是每拧一寸,思绪都跑得更远。
直到完全拆开,青年把糖往嘴里一丢,在磕到牙齿而发出的清脆声里,他把糖皮揉成一团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苹果味的酸一点点蔓延在口腔,滋发出更多的口水带来微甜。
他看着邢流声结束了讲戏,开始与高昀一起码位,戏里的两个人凑近又分开……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罐。
在霍予安不解的视线里,夏延忽然一笑:“他总是容易做出让人误会的事。”
“什么?”
“没什么,”他道。
只是想到了九年或者十年以前,自己那场荒唐又迷乱的暗恋。
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方设法地对他好,夏延那个时候也是,总是想离他更近一些,对他更好一点。
因为发现对方偶尔会吃代亦青带给他的棒棒糖,便天真地以为他喜欢,所以自己也想给。于是夏延每天固定着行程,第一节下课跑去学校超市买上面包和糖,在上课前就把糖送给邢流声。
当时某影帝每天的桌子上都会放满追求者送的零食,进口的巧克力与曲奇、特别定制的饮料、自己动手做的三明治、包装漂亮的小礼盒……他都没要,最后退回或者进了代亦青的肚子。
十几岁的少年第一次送糖时有些发怵,因为那一颗五毛钱的糖实在上不了台面,普通且廉价,如同他当年那微不足道的龌龊的喜欢,只敢以兄弟的名义送出去。
可邢流声接了。
从第一声“谢谢”开始,十七岁的夏延听了无数个日子,最后恍然发现他许久没再吃过代亦青给的糖,只每天等着自己的。
“你能懂吗?那种感觉。”
这是他在《糖葫芦》里写过的一句台词,写莫寻,写自己,写无数场草草结尾的青春。
他当时见过太多被邢流声或温柔或直接拒绝的女生,听过对方太多句无动于衷的回复——夏延庆幸且得意。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卑劣,只是占着性别的优势无止境地靠近他,却又暗戳戳地高兴别的女生触碰不到他的心底。
因为“他只接了我的糖诶。”
十七岁的夏延如此对自己说道。
后来有一天他买了两颗,一颗葡萄一颗苹果,神秘地揣在兜里,然后坐在邢流声面前,笑着问他想要哪个味道。
他说都行,夏延本想随便给他拿,结果摸到苹果味的上面缺了一小块,意味着里面的糖果有缺失的瑕疵,就紧急换到另一个。
“那给你葡萄的。”
“苹果的吧。”
两人的声音撞在一起,彼此都有些尴尬,邢流声见他把苹果的收回去,就又改口道:“葡萄的吧。”
夏延一时间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想,只干巴巴地解释:“苹果的上面缺了一块,所以我……”
“区别对待啊,”姜空蓦地插进他们的谈话,大大咧咧地喝了一口水,“往常买糖都是把坏的那个给我,你怎么——”
少年在羞红脸前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想到这儿夏延有些想笑。
后来苹果的还是落在他嘴里,残破的地方刮着上膛,让他一时分不清是苹果的酸味还是血液的腥甜。
心烦意乱里,他以为这件事已经落幕,过了几天,自己都把它忘得干净,直到那一天下午。
少年跑完一千米累得像狗一样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连推姜空一把的力气都没有。汗液顺着皮肤落进草地,坚韧的草尖扎着他的脸,夏延觉得太阳太晒了,自己真像一条濒死的鱼。
他眯着眼睛拒绝阳光收走自己最后的能量,结果渔者挡在他身前。
灼热消失,带来一瓶清冽的水,身心俱疲的鱼儿并未上钩,觉得这没什么值得心动,结果对方伸来一根棒棒糖。
苹果味的。
“那时候……所以我以为你喜欢吃。”十七岁的邢流声逆着光,穿着灰黄白三色的校服,额间挂着细密的汗珠,那么平静地讲出来。
不带鱼竿,没有鱼钩,单单放出一粒鱼饵,夏延便咬了上去,愿者上钩。
“确实,我喜欢。”他记得自己跟他说。
那是他第数不清次的羡慕。
因为是男的,所以能亲近他;因为是男的,所以不能更亲近他。如果是个女生,如果我是……
回忆彻底收拢,夏延一口咬碎了嘴里的糖,把塑料棒也同样丢进垃圾桶,伸个懒腰。
人不能太贪心,既要又要。
爱上直男是他的劫,还好他走出来了。
只是邢流声,他真的总爱做出这种让人误会的事。
二十六岁的夏延低头笑了笑高中时的自己,怎么能因为那一句话,就认为邢流声对自己不一样呢?
骤然想起这些事,他心里只有感慨,还有那么点感动,难为邢流声这么多年了还能记得他这么个错误的喜好——他基本不吃苹果味的东西。
当年那么说是怕否定后就再也没有特殊待遇。
夏延咂了咂嘴,口腔里还有些甜味儿。
“邢流声这从小到大,不经意间得撩走多少个人。”他忽然笑道。
他想过很多次,邢流声算不算这个世界上最冷心的人,到底谁能把他捂热呢?夏延一直都很好奇,甚至期待他未来的恋爱过程。
“那也没有人能撩得走我们小声,”霍予安肯定道,“他啊,现在一门心思在事业上,小姨也不会催他。”
夏延自然明白这个事,提起事业又恍然想到来此的目的:“流声这两天请假的话,还在辽城吗?”
“不在,”霍予安的手机震动,她一边回复消息一边回我,“小声这两天在沪城有个商业活动需要出席,今天晚上的航班。”
青年一惊:“这么急?他今天的戏份不是就到晚上吗?”
“对,戏份一结束就出发,没时间休息了,”她也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在飞机上可以让小声睡一会儿。”
夏延嘴张了许久,最后嗫嚅出一句:“这是不是有点太辛……”
电话铃声突然插断了他的话,霍予安抱歉一笑后旋即接起,夏延见状则沉默地走远,撤到一旁。
直到她挂断,青年正欲开口,就见她拎包朝外走去,仅两步却又停下,问道:“小夏,小姨她来探班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邢流声的母亲?
青年想着记忆中温柔的影子,也起身理了理衣服答应道:“好,正好我也好久没见过阿姨了。”
岁月很多时间是不公平的,它可以残酷地卷走人的青春与生命,却也可以温柔地放过人的容颜与声音。
邢流声的母亲无外乎是后者。
妇女盘着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插着一支似玉做的素簪,青白色的旗袍花纹简单,远远看去,在姹紫嫣红的夏日呈现一抹亮眼且端庄的素色。
岁月从不败美人。
与霍予安站在一起时,只像她的姐姐。
“苏姨。”夏延过去招呼问好,刻意忽略来时听见二人所说的关于邢流声的事,只装作没有听见。
邢母本名苏箬,夏延第一次听说时便想到了陈维崧的《望江南》:“隔水红墙春冉冉,拍波绿箬雨苏苏。”
苏箬瞧见他时稍稍有些惊讶:“是小夏?”
“八年没见过了吧?”她有些感慨,“小声这几年不怎么回家,连带我与他父亲也不曾再见过你。”
“下次一定陪他回去看您和叔叔。”
青年礼貌地笑笑,暗自思忖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和邢流声闹掰一事。
“小姨,您今天怎么来探班了?”
“我定了和小声同一个航班回沪城,”她温柔笑笑,“就想着直接来剧组接他。”身后几个保镖的手里都拎着不少东西,夏延一眼就扫到了什么大牌子,那是给剧组所有人买的礼物。
看来一如既往的不止温柔漂亮,还有大方有钱。
“妈妈?”
邢流声看见邢母的时候惊讶得瞳孔微缩,夏延看着有些好笑,就见苏箬无奈地替前者擦汗,又有些心疼:“你这几天睡得不好吗?”
“没有。”
这个意思是又没回家。
“这次妈妈陪你一起去沪城,就不再陪你回来了,拍戏千万不要累到自己,”她忧心忡忡,“实在有什么危险的戏份,不行就,用一下替身吧。”
“妈妈……”
邢流声不用替身也是大众所熟知的事。
但夏延震惊于自己竟然从这二字里听出一种奇怪的委屈。至于为什么说奇怪,他又仔细品了品,一时间说不上来。
霍予安始终在一边一言不发,表情连之前那种假笑都维持不住,她看着母子俩的相处,那点显而易见的难过几乎要涌出来。
敏锐察觉的夏延不禁心下狐疑。
似乎是察觉到视线,霍予安一瞬间就把情绪收敛,重新对他浅浅一笑。青年只好侧过头,不再思考什么。
纵然奇怪,但事不关己,则要高高挂起。
夏延退到一侧,选择战术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