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我们需要干预守卫所的行动吗？”靠近出口方向的守卫小跑至人群中。

被称作长官的人仍盯着那块屏幕，食指弯曲敲击太阳穴，打开了数据之眼。

温序不常开启数据之眼，他的关注点原本也不在那个充满“友好”暗示的手势。

而他眸光的落点，在俞灵腰间不经意露出的一点翠绿色花纹。

数据之眼从那点翠绿钱包的边缘扫过后，原本泛着点点荧光的纹路忽然扭曲，变成一排奇异抖动的竖线，最后炸成了一串乱码。

【程序，程序有误……】

一段嘈杂的声音从耳麦传来。

他的表情毫无温度，像是一个冰冷的机器，和身后暗夜一般的金属空间一样，只有肩头映照着监控画面重叠的星点光斑。

面对一个人最可怕的，就是感知不到他的任何情绪。

和他正对面的属下瑟瑟发抖，但仍然维持着僵立的站姿，向他汇报中部的情况。

“根据中部反馈过来的情况，我们已经开启了数据分析，程序稍后会评估出一个可能的范围，届时我们会派出优良队伍进行精准搜查，确保在三日内将嫌疑人抓获。”

黑夜一样的沉默笼罩在空间中。

豆大的汗珠从那位属下的鬓角滚落，滴到了光滑的皮鞋上。

温序的目光仍然盯着那片草地一般的苍翠斑纹。

险些崩溃的数据之眼终于传递出了一个信息——那些漂浮着的荧光物质不是别的，而是异种孢子。

废土世界有异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它们无孔不入，连创世主精心打造的系统世界也不能幸免。

不过，长久以来，人们已经逐渐习惯了在这个世界与异种生物共存的生活。

温序阖上双眼，两秒后睁开，眸光落到了向他汇报的属下身上——第九基地城防部部长，一个做事严谨到有些刻板的中年男人，名叫孟桑杰。

长年坐办公室已经让孟桑杰的身材有些走样，西装的第三粒扣子紧绷在他的上腹处。

温序终于开了尊口：“嫌疑人涉什么案？”

孟桑杰浑身一激灵，大声道：“报告长官，涉嫌炸毁城防区东南角建筑群，以及干扰守卫所治安工作。”

温序没有应声，而是伸手从浮空中抓来一片屏幕，上面正显示着东南角那片建筑物。

那里并没有建筑，只有一片不太平整的深绿色草皮。

温序斜了一眼孟桑杰。

孟桑杰立刻汗如雨下，双手合十说：“为了城区绿化和美观，我们会在没修复好的建筑上掩盖一层草皮。”

孟桑杰话音刚落，草皮已经被自动揭开。

这个时候，被炸毁的建筑楼房已经重建得差不多了，坚固的墙面严丝合缝，还没来得及统一刷成深灰色的油漆，而是以天然的浅花灰色呈现在空气中，就像是暗夜里的月光，兀自明亮着。

“追踪她的位置，无论发现什么，先上报。在参天塔做出下一步决断前，不可以打草惊蛇。”

温序合拢五指，那抹明亮画面被收起，重新飘回天花板上空。

“……是。”孟桑杰颔首，后退回人群中，这才肆无忌惮地摘下帽子，用手背擦汗。

“时限到明天早上。”温序又说。

孟桑杰擦汗的手一顿，连声应着：“好的长官。”

他虽然纳闷，参天塔为什么非要在意一起建筑爆破案的嫌疑人，况且当时并没有人员伤亡，不过他并没有开口问出疑惑。

在他看来，尽管站在这里的人都是精英区数一数二的人才，可从参天塔出来的人，地位显然比那参天塔本身还要高，相当于神一般的存在。

温序身边的黑色机器人亮出一圈深蓝色的轮廓，发出毫无感情的声音：“继续会议。”

＊

俞灵从水泥墙里伸出脸时，险些窒息死。

她直接扑进了离她最近的垃圾站中，背靠一个垃圾铁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浑浊的空气。

要死，真是要死。

她早上虽然走得匆忙，连医疗包都没带，但还好记得带上她出任务时的完整工具套装。

套装里有一个逃命最重要的东西——很不起眼的银色立方体，名叫“空间立方”，是基地里排名前十昂贵的程序段。

在危机时刻，它能够将人折叠进一个密闭空间中，以透明外观在环境中隐形，限时一小时。

一小时后，空间内的氧气就会耗尽，如果人没有在那之前脱离立方空间，就会窒息而亡。

那是俞灵接了个堪称有去无回的高难度凶险任务，结束后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三个月才挣来的钱，然后，一秒花光。

当时公会的朋友听说她一次性花掉赏金，买了一个不足1立方厘米大的金属块，直骂她有病。

要知道，那些钱足够俞灵在城防区中部买一套复式公寓了。

出任务出上瘾的俞灵只回了朋友三字——

“它值得”。

检测仪在启动扫描的瞬间，是无视周围监控干扰的，那是俞灵开启“空间立方”的最佳时机。

这样，监控画面即使捕捉到她消失，也只能在将视频切割成帧数后，才能发现她所站的位置有一闪而过的乱码。

“空间立方”的极限移动距离是三米。

俞灵将它的逃逸终点设置在信息录入员脚边的垃圾桶中。

城防区垃圾车每日会在城区内巡逻，中部统一收垃圾的时间是下午七点。

垃圾车属于陆地列车，巡逻一圈需要二十分钟，行驶回海滨线的垃圾站，也需要二十分钟。

也就是说，俞灵至少要在空间里躲四十分钟，那时候她已经濒临缺氧了。

幸好垃圾车是纯机械，比守卫每日的上班打卡还要准时。

俞灵按住胸口，余光瞥到地上还剩一半的营养补充剂，也不嫌弃，手指将玻璃管从中部掰碎，仰起头，将营养液隔空倒进嘴中。

脉搏逐渐趋于平稳，她重新找回呼吸的节奏。

离宵禁只有五分钟了，俞灵就算有钱坐光轨，也没法准时回到家中。

她今晚估计要睡在垃圾站了。

手环上弹出几条信息，来自公会成员，当日完成任务的人在向掘地者汇报自己的结算金。

俞灵在群里发了条：【我不回去了，又接了个新任务，三天后一起结算。】

很快，就有人回应了她。

银河猫猫头：【@鼠鼠鱼，你要不要这么卷啊？又开始挣大钱买新装备了？】

爆弹软糖小狗：【什么任务要这么久？】

俞灵想了想，回：【雪兔任务。】

银河猫猫头：【我天！那不是S级红色序列吗？你是真不怕死啊。行吧我不羡慕你了，小命重要，你当心点啊。】

俞灵回复：【知道。】

雪兔任务需要三天，俞灵在接受审查时，任务自动开启了。

她没有办法，如果真要乖乖按程序在守卫所走一遭，恐怕出来的时候任务就已超时。

超时有什么惩罚呢？

不是死，俞灵从不怕死。

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地方。

她可以死，但是不想永远被痛苦束缚。

俞灵也是没办法才选择越狱，这下可好，彻底变成了基地通缉犯，让她纯黑的履历又多了一抹黑色。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没能送出去的任务钱包，这东西跟她翻滚了一路，此刻又和她一起躺在垃圾堆里，竟然没沾上一点污渍。

翠绿的表面在月光下泛着莹莹光泽，像是在呼吸。

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是有生命一样。

俞灵因这个想法皱了皱眉，反正任务也结束了，她要不要把这玩意儿给扔了？

垃圾堆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滴滴——”

手环又自动响了。

【检测到执行人许久未进行移动，现自动展开目标路线——执行人当前所在位置为海滨线垃圾总站，距离图瓦城2.3公里。】

【是否为您开启步行导航？】

“否。”俞灵无语道。

她忍不住骂它：“你傻缺吗，现在是宵禁懂不懂？想让我被激光枪扫射？”

她基本不跟这种人工智能对话的，那东西又没有人类思维，跟它对话只会显得自己很傻缺。

可这玩意的程序设定有时候笨得可气。

系统说：【宵禁范围不包含海岸线，已为您自动添加行程，开启时间为明日早上七点。】

不远处传来海浪的声音，俞灵从垃圾里站起身，绕到水泥墙外。

她的脚要比眼睛先一步感受到海滩，冰冷湿滑的沙子挤进她的脚趾缝隙，残积的海水没过她的脚背。

腥咸的海风吹过她的身体，由于有防护服的保护，俞灵只有手和脚触碰到了湿冷的空气。

手环有一点倒是说对了，海滩上不会限制人的外出行动，因为这里压根不会有人居住。

只有机械会来垃圾站运送、销毁垃圾。

这里有一个排污厂对着海洋，里面只有纯机械员工，连仿生人都没有。

这里是基地边界，到处都充斥着危险与死亡的气息。

俞灵干脆脱掉了已经湿透的鞋子，爬上靠海最近的一块巨型礁石。

她将防护服脱掉，垫在身下，只穿着一件纯白短袖和黑色紧身裤，仰面对着黑漆漆的夜空。

星星尖锐地散发着光芒，天空弥漫着幽绿的极光。

俞灵对着月光仔细查看起钱包，拉环处设置了很复杂的密码锁，俞灵一眼看出那不是常规的加密方式。

她没再去管，张开双臂，闭上了眼。

不如，就在这里睡一觉吧。

这里没有人类的另一大原因是，越靠近基地边界，人造太阳的辐射越强，更不用提其他具有污染性的东西，比如异种生物、比如污染程序……等等。

如果能够被太阳晒死，或者被异种吞食，就那样死了也挺好。

每天看着周遭世界像块发霉的蛋糕一点点烂掉，俞灵打心底里感到厌烦。

如果只追寻生存的意义而排斥死亡，总有一天，死亡会破门而入。

像bug一样，她是人类梦寐以求的永生者。

可她只想找到属于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