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海用保安室的电话报了警。
先来的是附近的派出所,姜小海带着警察去了楼上楼下两个案发地,然后在一个年轻小警察的示意下,跟着对方回了保安室。
小警察见他一副吓得不轻的模样,没急着做笔录,先安抚了他一会儿,和他聊了聊家常,试图缓解他的恐惧情绪。
姜小海渐渐放松下来,小警察拿出询问笔录,给姜小海展示了一下警察证,向他宣读须知:“我们是哈岚市公安局东铁区分局长虹路派出所的民警,现依法对你进行询问。你应当如实回答我们的询问并协助调查,不得伪造、隐匿、毁灭证据,否则将承担法律责任……以上权利、义务告知,你听清楚了吗?”
小警察的声音清晰有力,语速适中,姜小海听完点了点头,说:“听清楚了。”
小警察把他说的话记上,接下来仔细询问了姜小海的一些个人情况、与被害人的关系、以及看见的案件经过等等。
院子里又来了一辆车,停在保安室门口,有人开门下了车。
一个声音喊道:“郑队!”
小警察正在记他说过的话,姜小海听见屋外的动静,下意识地回头看声音的来源。
姜小海没看见是谁说的话,只看见车后站了一个男人,正在跟他对面的白衣服男人说话。
看清楚男人面孔的瞬间,姜小海被巨大的震惊狠狠冲击了一下,整个灵魂仿佛也跟着摇摇欲坠。
隔着一辆车,那人很高,站在车边都还能露出头。雪花铺白了车顶,远远的、长长的,一整条,从姜小海的视角看过去,好像遥远的雪原。
纷飞的雪扑落到他衣上、发间,唯独避开了那张坚毅的容颜。冷暖两色在他的身后交替闪烁,连带着他身周白瀑,一下红,一下蓝。
强烈的红+蓝(删)灯+光让视线的定焦变得困难,毫无疑问,警灯起到了它该有的警示作用。可姜小海偏偏就像只扑火的飞蛾,失魂一般地慢慢将身体转向门口。
他想走进这雪里,涉过那雪原,情不自已……
“姜小海……姜小海!”
小警察喊了两声,姜小海像完全没听见一样,看动作似乎都准备起身了。小警察只好伸手按下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去。
姜小海回过神来,看着小警察,仍旧一脸老实模样,指着屋外说:“警察同志,那两个人不是我们厂里的,我得去让他们登记一下。”
姜小海伸手要去够桌上的登记本,小警察拦下他,往屋外看了眼,给姜小海解释说:“不用不用,他们俩是刑警,刑侦大队的。你报的这个案子,就得他们来负责。咱们继续做笔录,你当时听到声音的时候是几点?”
“十一点四十。”姜小海回完话,看着小警察动得飞快的笔,犹豫道:“我刚听见有人喊队长,这事儿都惊动刑警队长了?那我这报案会不会也被抓啊?”
姜小海神色茫然,语气听起来无措又害怕。小警察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很多报案人都会有姜小海这样的心态,由于缺乏对法律的正确认识,往往对公检法机关十分惧怕,严重的甚至会影响案件进程,果然还是要加大普法力度啊。
小警察温柔的笑了一下,安抚他道:“放心吧,不会的。只要你确实没有参与作案,就不会被抓。可能郑队看着有点吓人,但其实他是个很正直的好警察。”
姜小海跟着他的话点头,脸上的表情像是放心了些,说:“那就好。我就是瞅着那个白衣服的队长跟黑(删)社(删)会似的,有点害怕。”
小警察听得有点懵,想了想刚刚瞅见的刑侦队俩人,郑北穿的是黑衣服,白衣服的那不是赵晓光嘛。
市局今天有行动,郑北他们得变装打入,这会儿临时接到电话过来,所以没换衣服。赵晓光是小警察的同学,小警察一想到赵晓光那个傻不愣登的劲儿能被认成黑(删)社(删)会,心里就想笑。
小警察努力压了压嘴角,憋住笑,说:“那个白衣服的可不是,黑衣服的才是郑队,叫郑北,我们市局刑侦大队的队长。”
姜小海“哦”了一声,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不好意思的笑着挠了挠头。
这个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两个人继续做笔录。
等到该问的都问完,小警察确认过姜小海识字之后,把笔录递给姜小海,让他逐字逐句核对一遍,确认没有漏记、误记的地方,再写上“以上笔录看过记录属实”的字样,并且签名。
姜小海在手电筒的灯光下逐字核对,屋外又响起了郑北和别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往家属楼后面走。
姜小海听着那声音,不由得有点走神。相似的脸,一样的姓氏,再加上从小警察这里确认的全名。
此时此刻,姜小海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屋外走过去的,就是命运给他开过的最大的玩笑——郑北……哥哥。
郑北勘察完现场,从派出所民警同志那儿拿过询问笔录看了看。临上车要回局里的时候,郑北交代派出所的同志帮忙把姜小海也送公安局去。
就这样,姜小海坐着派出所的车,被送到了公安局。那会儿已经三点多了,姜小海被领到一间单独的小房间里,又重新做起了详细而漫长的笔录。
做完笔录,四点半了。
这个警察没有之前的派出所小警察那么温柔,更冷漠也更凶一些。姜小海问做笔录的警察他能不能走,警察说暂时还不行。
姜小海折腾了一天,被询问也很耗精神,就给警察提要求,说想睡觉了。警察把他带到了休息室里,给他拿了枕头被子,让他先在这儿睡。
“醒醒,醒醒。”
姜小海被人从睡梦中摇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面前站着的还是那个给他做笔录的警察。
姜小海坐起来,把衣服穿好,看了眼窗外,已经天亮了。
那个警察说:“我们队长有话要问你,赶紧清醒了,跟我过去。”
姜小海还带着点困意,揉了揉眼睛,问:“哪个队长,郑北队长吗?”
警察说是他,姜小海抹了把脸,申请先去趟厕所。
姜小海用洗手的水洗了脸,又把睡乱的头发弄服帖了,才从厕所出来,跟着警察去大案一队的办公室。
警察把他带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过来一个人,就是昨晚那个白衣服的赵晓光。赵晓光领着他找凳子坐下,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说:“来,喝口水。”
姜小海握住杯子,拘谨的说了声:“谢谢。”
郑北翘着腿坐在他对面,姜小海也说不清此刻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他的心脏好像在乱跳,胸口又闷又涩。他忐忑不安的想着,郑北会不会在下一秒惊讶的喊出一声“乐乐”。郑北还记得他吗?又或者,郑北想和他相认吗?审讯的时候能和报案人相认吗?
姜小海不知道自己的视线该往哪里放,他想仔细看一看面前的郑北,昨天晚上太黑了,总觉得那脸在刺眼的灯光下显得不真切。可他又不敢对上郑北的视线,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有一会儿,郑北看见他很久了,中途还和其他的同事说话。
郑北好像不认识他,也可能是现在不方便表现得认识。姜小海只能在这样的纠结里,避开面前的郑北,眼神乱飘。
手里的茶杯暖暖的。姜小海其实很清楚,他真正害怕的,是从那双敞亮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失望。
郑北却以为他这副样子是面对警察问话的紧张,笑着说:“你别紧张,没事儿,就叫你过来问问情况。”
郑北的声音和小时候还挺像的,只是更粗哑了一些,姜小海总是忍不住在他的每一个重音里看向他。
郑北用手指了指茶杯,说:“喝水。”
很自然的语气,像两个老熟人在唠家常,也像两个陌生人在客气。姜小海忍不住用手指蹭了蹭茶杯,乖乖拿起来喝了一口。
郑北终于开始了他的询问,姜小海冷静下来,直视着郑北的眼睛,按照提问的顺序,把已经说过两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该说的,一点一点的说完了。姜小海在和郑北持续的一问一答里,彻底平静了。激动、期待、忐忑、犹豫,慢慢的,什么都没了,这一潭死水,在狂风暴雨路过后,仍旧变回了一潭死水。
姜小海矮下身子,把手臂撑在腿上,低着头。或许有点委屈吧,姜小海不是很想承认这个情绪,眼眶里已经蓄了些眼泪,他不想让郑北看见。
情绪出现了失控的苗头,姜小海的呼吸都乱了节奏,郑北似乎注意到了,但还是认为他在紧张。
郑北往前凑了凑,探究似的观察了一下姜小海的表情,说:“你别紧张,这跟公安局呢,你怕啥呀?”
姜小海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里噎得难受。姜小海快速看了郑北一眼,顺着他的话点了下头。
郑北继续说:“行了,差不多了,谢谢你配合,你先回去吧。你要是再想起来什么细节的话,随时联系我们。”
“好,好,警官。”即便努力压住了情绪,姜小海回话的语气里还是带着失望和难过。
姜小海出了公安局,在门外渐渐停下脚步。
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没什么暖意。化雪的早上,其实比下雪的昨夜还要冷一些。
姜小海突然回头看了眼公安局的大楼。
大楼边上躲藏着一小块太阳,灿烂的日光足以模糊视线。从外面看,即便有窗,也并不能窥视到公安局内部的景象,只能看到一座庄严、冰冷的高大建筑。
姜小海什么都没想,转过头,继续朝着自己的路走去。
拐过公安局的路口,一辆车开到了姜小海身边,姜小海看了眼驾驶座上的人,是梁嘉驹。
姜小海上了车,梁嘉驹把车开回市区的房子。一直回到家里,姜小海都没说话。
姜小海把洗漱补了,又去洗了个澡,穿着睡袍从浴室里出来,在客厅里坐着。
梁嘉驹从阳台打完电话回来,见姜小海靠着沙发看他,过去问姜小海要不要吃早饭。
姜小海眉眼间都是乏累,懒懒的看着他,说:“陪我睡会儿。”
这一觉也没睡太久,正正好好到午饭时间,俩人醒了。
梁嘉驹给饭店打了电话送餐,还得过会儿才能到。两个人就都下了床,去客厅里看着电视等。
姜小海问梁嘉驹:“你不想问出什么事儿了吗?”
梁嘉驹说:“你想说吗?我怕你太累了。”
姜小海点了点头:“昨天晚上,来出警的,是市公安局大案一队的队长。”
“谁?”
“郑北。”
谁都没有再说话,客厅里只有电视上的广告声独自喧闹。
说起来,真的很奇怪。人应该是会忘记,或者模糊小时候的一些记忆,梁嘉驹也不例外。现在再让他回想到湛州上学以前的事,大多都不怎么记得了,除了两个人——乐乐哥和郑北。
梁嘉驹对乐乐哥,也就是小时候的姜小海,有着很完整的记忆,长相、高矮、性格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梁嘉驹都记得清清楚楚。
梁嘉驹对郑北的记忆则全然不同,郑北在他的记忆里是一种感觉,一种憎恶、嫉妒。不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下想起这个人,心底阴暗的恶意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吞没梁嘉驹。
“你和他,相认了?”
姜小海偏头看他,视线不经意地往下移了点,突然吼了一声:“梁嘉驹!”
姜小海把梁嘉驹的手从他身侧拽过来,梁嘉驹紧紧的握着拳,姜小海强硬地给他掰开,一看,果然手指边上已经抠破了,指头上都是血。
姜小海深吸一口气,语气严肃的警告梁嘉驹别把手缩回去,别再抠了,然后去电视柜下面找药箱。
姜小海给梁嘉驹抠破的手指挨个消毒擦药,包扎好,见他还呆愣愣的坐在那儿,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梁嘉驹的眼泪跟着这巴掌汹涌而出,他没有在姜小海面前哭过,这是第一次。梁嘉驹不太想在姜小海面前哭,但是眼里的泪水又止不住,只能不断抽纸擦掉。
“哭什么?他又没认出我。”姜小海说。
梁嘉驹的眼泪还是没止住,只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了很多,问:“要是他后面认出来了呢?”
姜小海主动抽了张纸递给他,说:“我跟他,早就不在一条路上了。认出来就认出来呗。”
梁嘉驹没说话了,攥着纸盯着姜小海看,像是在分辨他这句话的真假。
姜小海有些头疼,回想了一下平时怎么哄毛毛不哭的,往前坐了点,伸手轻轻拍了拍梁嘉驹的后背,说:“真的。”
梁嘉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了聚集的趋势,他突然往前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姜小海,小声的说:“不要再选他了。”
因为这句话,姜小海拍背的手停了一下,过了会儿才哑着声音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