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五十四年。
数日前,调查兵团于雷贝利港的偷袭成功。
在那场全世界瞩目焦点,英雄后代——威利·戴巴对帕拉迪岛的宣战演讲。
威利·戴巴丧生,玛雷军方高层全数阵亡,雷贝利欧收容所的艾尔迪亚人与各国政要、记者,还有无计可数的平民,就像九年前他们墙壁第一次被破坏,死伤惨重。
调查兵团被迫参与艾伦的行动计划,踩着那些悲惨受害者的遗体,成功破坏军舰与军港,延缓了全世界对帕拉迪岛的进攻时间。同时彻底坐实了,这座岛无论是过去、未来,都将会是威胁着世界和平,该死的残忍恶魔。
讨伐兇残恶魔的大义旗帜高昂,全世界军队联手聚集万众一心,誓言要将帕拉迪岛踏平,为那场无辜死去的人们复仇……
「现在全世界,大概都是这样的新闻吧。」
寂静宽阔的会议室,在人群散离后,只有韩吉的声音轻轻回盪开。
「目前岛上的情况很危急,玛雷对岛上的推行计画比预料中进展得还快。军团…不相信吉克的计画,担心吉克和艾伦会使用始祖力量操弄所有人的记忆。」
她将全身力气倚靠在椅背上,仰望着黯淡的天花板。
「我们从玛雷回来没多久,军团便下令将义勇军监禁起来当作人质,打算以此限制吉克的行动,也把让这座岛陷入危机的艾伦关押起来。」
「这次在玛雷的作战,调查兵团一共有八名士兵牺牲…包括莎夏在内。说不定,我们其实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冷风从未阖紧的窗户,连着深入四肢百骸的疲倦感不断袭来,让韩吉很想躲进从前只需要与巨人作战,熟悉的同伴们都还在身边的回忆里,以求能短暂逃避一会眼前的现实。
然而,她还是第十四代调查兵团团长。
韩吉忍不住闭上眼,重重地呼出一口长气。
「我到现在还找不到任何方法,所谓的希望……就跟我这颗用眼罩遮挡起来的左眼,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啊……」
自那场国际讨论会——尤米尔子民保护协会之后,独自行动让他们遍寻不到的艾伦,在一个月前寄来将一切託付给吉克的信件。
每次只要艾伦被敌人抓走,他们就得拚了老命把他救回来,而且得不惜一切代价付出同伴的性命……明明知道这点的艾伦,还自愿成为人质,逼迫他们参与这项无疑将帕拉迪岛推入更加险恶处境的行动。
……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离开椅背的身躯衰颓地弯下,韩吉趴伏在桌面,将自己埋首在交叠的双臂里。
「埃尔文唯一的失策……就是让我当调查兵团的团长。」
疲惫的眼神扫过傍边,她注视着手肘底下露出一角,这段时间匹克斯与希斯特利亚阻挡了许久未果,由萨克雷总统正式发放下来,针对诗织的公文。
从希甘西纳区的英雄,沦为帕拉迪岛的通缉犯。
半年前,事前根本没有丝毫徵兆,诗织一声不响的离开据点,时间点据利威尔所言,恰好是他们收到军团信件的同一时段。
关于军团定谳的判逃罪名,她和利威尔同样抱持怀疑与否定。
首先诗织不可能提前知晓这件事,即使是知道了,对一个早已做好应对预想的人而言,不可能单单因为这样便独自离开,甚至,至今仍下落不明。
其中癥结直到现在始终想不明白,用尽所有办法找了好久,既找不到任何方法也什么都不清楚……
就像她刚接任调查兵团团长那一天的感觉,迷惘,也沉重。
手掌撑抵在额前靠着,韩吉露出苦笑。
「四年前你在办公室对我说的那句话,你肯定不知道即使过了这么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吧?」
她还记得那隻按在头上的手掌重量,还有那一声让她不禁涌出些坚定的轻缓嗓音……很想能再从那句话语裡,汲取一些支撑她的力量。
「如果你在这裡的话,还会说出一样的话吗?」
再次将自己埋首臂弯里,韩吉低喃说着。
「你倒是出来回答我啊,诗织……」
×
「恭喜你们这次玛雷远征作战获得成功,希兹尔国高层也对艾尔迪亚国的勇敢赞嘆不已。」
刚抵达帕拉迪岛,带着一票技术人员与护卫的奇优宓,止步于已迎候许久的萨克雷总统面前。
她笑说道,见他身后寥寥几人的迎接毫不意外。
只因不久前接起无线电通话的不是义勇兵时,她便知道岛内于这段时间本就不安稳的状况,在这场作战成功后势必变得更加暗流涌动。
「听到妳的夸奖让我备感光荣,若没有我们两国之间的信任也不会有这次的胜利,再次欢迎妳来到全世界最危险的一座岛。」
形式上的招呼过后,萨克雷鬆开与奇优宓交握的手,将目光移向一艘拖曳于船尾,众多工作人员正忙以绳索固定,并用层层帆布掩实遮盖的机具。
「这么看来,那就是妳提到的观测机吗?」
奇优宓顺着视线望去,「是的,这就是我们这次来访的目的,它将是世界第一艘成功以冰爆石作为燃料的飞艇,我们将以它用来审视地鸣的力量。」
见萨克雷又将目光转向另一处,好奇盯着船上人员正从货舱搬运出一箱又一箱的沉重货品。
迎面萨克雷的疑惑,奇优宓笑道:「这些是为了祝贺你们作战胜利,我们亚兹玛比特家特别准备的一些薄礼……」
希甘西纳区。
马车车轮行驶于街道上的吱嘎作响,一声声连绵不断的不平稳声音,听起来就像繁杂的忐忑心跳。
车廉翻起的清晰声响,让闭目养神的奇优宓睁开眼,看向跟在自己身边已经有数十年的女副手,正透过窗口远远望着士兵们,将一箱箱装有礼品的木箱搬运进地下仓库的场景。
「妳很担心我的决定吗?」
听见这声问话,女副手惊愕地转过头,仓皇放下的车廉立刻遮蔽了马车外头的景色。她不安地看着以希兹尔国语言,确实问出自己心中担忧的奇优宓。
「奇优宓大人,这裡的情况比我们想像得还危及……您这样暗中帮助那位大人,还偷偷瞒着韩吉小姐他们,会不会害自己引祸上身?」
「我都已经这么做了不是吗?」
奇优宓气定神閒的回答,令女副手一愣,满腹不解地再次将顾虑抛出。
「可是诗织先生他……因为半年前的拒捕叛国,已经沦落为这座岛的通缉犯……」
「叛国吗?」重複唸道这声严刻措辞,奇优宓只是微微一笑。
「我倒是从来没看过,有任何一个因叛国罪而被国家通缉的犯人,一点也没想替自己洗刷冤屈,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这座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係的国家。」
「您就这么相信诗织先生吗?」
「妳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称呼我的?」
于女副手的错愕目光中,奇优宓轻声回答这不仅是世人皆知,连自己也同样知悉的称谓。
「他们都说我是个只计较利益得失,锱铢必较的坏女人。」
她神情平静也坦然,「在这样剧烈变动的时代里,为了维护亚兹玛比特家的利益与尊严,这个骂名确实当之无愧。我已经将家族的一切赌在地鸣的成功与否,再多赌另一种可能性,又何嘗不可呢。」
见女副手呆愣着默不作声,奇优宓将目光转向车窗外的街景,思绪悠远。
"妳为了家族所期盼的地鸣力量,确实是存在的。"
那晚,诗织单独找上她的话语,在她回到这座岛并逐步按他的计画实施时,再次出现在她脑海里……
奇优宓想起约莫一个月前,在一个各国局势不明朗犹如窗外雨势纷乱吵杂的夜晚,自己如往常于睡前翻阅明日行程事项时,一阵遽然风雨声打乱办公室的宁静。
她好奇地回过头去,便见到一道人影伴随着闪电踏窗而入,正要喊出声的惊叫,在对方先一步开口后,顷刻停滞于喉间。
「是我,奇优宓小姐。」
来人一身黑色雨衣,宽大帽兜几乎盖住整张脸让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可当这声熟悉嗓音传入耳,奇优宓便晓得是谁。
数月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诗织,就静静站在光线昏暗的死角。
「很抱歉,那么晚来打扰妳。」低头看向滴答不停的雨衣斗篷,诗织挠了挠颈后,「……还弄湿了妳的地毯。」
椅脚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奇优宓匆匆快步直奔他面前,「大家一直都在找你!这段时间你究竟去哪裡了?你知道韩吉他们——」
诗织轻声打断她的急切,「我来是有事情想请妳帮忙。」
「有什么事情先让我通知韩吉——」
「这些事只有妳能帮我。」诗织平静且坚决的嗓音,再次阻断她的话。
奇优宓无声张了张口,看着那张站在光线之外,更被帽兜遮挡什么都瞧不清的面容,迟疑一会才开口。
「你这是让我……不告诉任何人吗?」
诗织的沉默回答了这个疑问。
奇优宓曾听说过,诗织过去所经历的那些骇人听闻事情。即使面对那块不怎么善待他的土地……她所认识的诗织,究竟有多么替他的同伴着想,这段时间她全都看在眼裡。
所以她无法理解,他如今独自离开又特意疏离的举动。
「到底是为什么?现在各国的局势变得更加不乐观,玛雷与中东联合国的战争刚结束不久,玛雷获胜了,接下来各国的军事目标恐怕就是……」
「我知道。」诗织说得毫不犹豫,「因为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奇优宓一怔,「既然如此!那不是更应该跟大家一起计画,像这样独自行动能——」原先想说的话嘎然停下,只因她突然发现眼前人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她直盯着诗织身形骤晃,一手撑在窗台,一手按在头部的举动。
见他整个人蜷缩在窗台旁,压住脑袋的十指深深掐陷入帽兜,不仅手背青筋暴起,就连全身都剧烈颤抖着……奇优宓愣望着他急促喘息,像是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模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现在就去请医生过来!」过了一会她才回过神急喊出声,才转身正要去叫人时,却被抓握住手臂。
「没事…已经很习惯了。」诗织鬆开手,气息变得平顺下来,「只是类似耳鸣的毛病而已……我还没有办法完全控制它。」
「控制?什么意思?」即使后面那句说得很小声,奇优宓还是依稀听到。
他缓缓站起身,只是喃喃自语着,「想得到什么…总是得付出点代价。」
然后,在奇优宓仍为刚才余悸犹存的时候,诗织重新站在她面前,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并以沉稳的声调向她定下结论。
「妳为了家族所期盼的地鸣力量,确实是存在的。」
全然毫无防备,面对遭揭露的真实本意,奇优宓一刻屏住了呼吸。
「只是那个存在,会导致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到了那时候,比起家族的利益与名声,妳宁可用所有的一切作为交换,只为了能在彻底失去之前察觉。」
当中无法理解的不安与困惑,却直白得像一把利刃,将心底深处的东西全数刨翻出来。
奇优宓僵在原地,诧异直望着说出这些话语的诗织。
她的确是为了帕拉迪岛仅有的地下资源而来。
这个动盪的时代要是没有任何好处,任何的会谈与合作都没有成立的必要。他们亚兹玛比特家,在失去将军血脉的这一百多年来,在希兹尔国只是空有虚名的家族。
当收到将军家后裔在帕拉迪岛的情报,她与提供线索的吉克·耶格尔秘密见面,并与他达成协议。只要日后协助将吉克送至岛上,就能够掌握让曾经衰败的国家恢复繁荣的机会。
她以此与希兹尔国提出提案,进而促成跟帕拉迪岛的同盟合约。
只要能够掌握地底藏有的比金银财宝更加珍贵的资源、只要地鸣的力量是真的,一切付出的投资都能有所回报。
他们亚兹玛比特家族,将能重回曾经的地位与荣华……
「如果妳相信我,并且愿意帮助我的话。」在她仍然沉思时,诗织以殷切的语气,拉回她的心神道,「不管是妳为了家族的期盼,还是我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天大笑话,或许,都能有实现的机会……」
窗外一掠而过的银光,在倏忽照亮室内的那一瞬间,她隐约看见帽兜底下,那一张双眼有着厚重暗影,消瘦也苍白的憔悴脸庞。
然后,以为自己看错了的她,听到诗织接着说。
「这便是现在的我,唯一想做的事情。」
当时的那些话语,还有后来的安排,至今仍有奇优宓依然不明白的夹杂其中。
无论是诗织怎么知道她来到帕拉迪岛的真正目的?如何提前知晓艾伦寄来的信件内容?以及预料到调查兵团在雷贝利欧的那一场浩大行动?又或是,更之后的种种准备……
那是一种,像是原本被迫在大海迷航,仅是隐隐约约看到个方向,只能在探索的路径里继续冒险的一艘船隻……却突然于黑暗之中,瞧见一盏指引方向的明灯的感觉。
就连质疑的余地都没有,只因奇优宓清楚记得,那晚诗织话语中的执着与决心,纵然说得言不尽意,也或许有所保留,但听来却是令人再深信不过。
让她忍不住,想要在原先设定的路径之外,去赌一回他所说的另一种可能性……
车窗外的街道,与一同踏上归程的嘻笑人们,于橘红落日的照拂下,纷纷蕴染上一层和煦色泽。
望着这些不足为奇,再平凡不过的稀鬆画面,一股为此而生的笑意浮上奇优宓眼底。
「三笠大人是将军家的后裔,是我们亚兹玛比特家必须守护的重要存在。至于诗织先生……」
她重新望向女副手的神情,有所笃定。
「我相信,他或许会是我们,现在还看不清明日道路的未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