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的青源,满城烟柳,繁花锦绣。几场绵绵的春雨洗刷了万里晴空,婚期这日亦是久违的艳阳天。
给新娘子梳头的是知州夫人,天刚蒙蒙亮就乘着轿子过来,怎知到了阮家,新娘子还没露脸,就被阮家的祖母周老夫人拉着唠家常。
眼看着旭日悄然爬上了树梢,茶也喝过了两盏,周老夫人却还是悠哉悠哉地喝着茶,让她心生疑惑。
知州夫人搁下茗碗道,“老太君,这会子新娘子该梳头了,我先过去免得误了时辰,待会再陪您喝茶吧。”
“倒还早,不急,”周老夫人那双眼皮皱出了三道褶,看上去有些疲倦。
她朝外头扫了一眼,见匆匆赶过来的婆子悄然对她点头,这才抽出手绢掖了掖干涩的眼角道,“你不知道,妤丫头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这冷不丁地嫁到建京去,我还怪舍不得的……”
知州夫人劝道,“老太君何必伤怀,大娘子是去享福了,您应该替她感到开心才是,再说了,青源离建京也不算远,大娘子又是个孝顺的,定会常回来看您的。”
“说得也是,大好的日子,是我糊涂了……”周老夫人说完,这才扯起嘴角笑起来,不知怎么,那眼神看上去有些焦灼,却唯独看不到分毫水汽。
知州夫人虽有疑惑,但也没往心里去,跟着丫鬟往娘子的闺房走去。
甫一入内,暖香扑鼻,妆奁前坐着一道纤侬合度的身影,穿的是端庄隆重的霞帔,一头鸦发又黑又亮,直直地垂在腰际。
走近了些,小娘子也转过身来,脸上有红扑扑的羞态,翦水般的眸子轻轻地扫了她一眼便敛下眼皮去,欠身朝她行了礼道,“知州夫人万福。”
知州夫人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一圈,又听她温婉的声音响起,心头连连暗叹:不愧是青源第一美人,不单说她花容月貌的脸和窈窕有致的身段,就说这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股知书达礼的大家风范,这样的美人儿,别说是青源,就是建京也寻不出几个。
她忙虚扶住她的手道,“大娘子多礼了,今日是你的正日子,新娘最大,我又怎敢受你的礼?”
说着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坐下了,一面拿起梳子为她梳头,一面从铜镜中观察她的脸。
只见她柳眉微蹙,眼皮也始终半垂着,不见大婚的喜色,反倒心事重重。
知州夫人见过不少新娘子,当然也明白她们不舍离家的心,于是出言安慰,“大娘子是不舍离家吧?前头老太君刚留了我喝了两盏茶,说她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不忍你远嫁,看来你们祖孙俩真是想到一块去了……”
听到知州夫人这么一说,阮音才抬起头来,提起嘴角勉强笑着。
她是阮家的二娘子,一个亲爹不爱,嫡母不慈的庶出娘子。
若非长姐不知所踪,她又怎会坐在她的闺房里,熏着她的香,穿着她的凤冠霞帔?
事情还要从一个时辰前开始说起。
天未亮,丫鬟便掌灯过来侍奉新娘子梳洗,然而推开屋门,里头早已空无一人。
活生生的人,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丫鬟们骇得脸色苍白,不敢往上报,只一径在园中苦找,可纸包不住火,没过多久,就把家主主母都惊动了。
家主叫阮昌友,是个六品通判,年轻的时候不成器,人到中年也是碌碌无为,虽说是一家之主,可真正管事的却是他的正头娘子,姓曾,此人能言善辩,也颇有治家之术,不仅令府里上下信服,就连阮昌友也对她服服帖帖。
至于周老夫人,年轻时虽也是个极擅交锋的厉害人物,可如今老了只顾礼佛,也就对她玩弄权术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曾夫人竖起眉,把侍奉妤娘的丫鬟婆子们都叫了过来,薄薄的嘴皮子快得像刀子,“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四五个人看不住一个小娘子,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丫鬟婆子齐刷刷跪了一地,垂着头冷汗直流。
曾夫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掠过,最终定在绮萝身上,寒飕飕的音调响起,“绮萝,你自幼跟着妤丫头,我这丫头待你也不薄,你当真连她何时失踪也不省的?”
绮萝缩了缩瘦弱的肩膀,这才战战兢兢回道,“夫人息怒,奴婢是真的不知……”
曾夫人吐出一口浊气道,“不知?那就是玩忽职守,来人,快把这蹄子拖下去,给我重重地打,打到肯说实话为止!”
说话间便有两个妈妈过来拿人,钳子一般的手刚箍住她的手,便听一声寒厉的声音传来。
“住手!”
众人一看,周老夫人拄着凤头拐在丫鬟的搀扶下箭步走了过来,脸上的沟壑森森的,嘴角微微下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魄。
那两个婆子赶紧松开了手。
曾夫人也不禁心头一突,赶紧朝她施礼道,“母亲怎么来了?”
“我不过来,怎么知道你又在升堂?”周老夫人凌厉的眸光扫了她一眼,见她低眉顺眼地垂下眼皮去,胸前的浊气才消散了些,“今日是妤儿的大好日子,你一大早的就闹出这阵仗,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闺女失踪了吗?”
“是儿媳一时乱了心神,这就派人往外头找……”说完一顿,又补充道,“暗中寻找。”
周老夫人不留情面道,“再过几个时辰迎亲队伍就要过来,你确定你能赶在这之前找到?”
“儿媳不确定……我会多派些人手……”
“你不妨看看这个……”周老夫人使了使眼色,旁边的丫鬟这才上前递上一张信笺。
曾夫人接过信笺一看,身子一晃,差点没晕了过去。
“这……这……”曾夫人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来,喘了几口粗气才道,“母亲怎么会有这封书信?”
周老夫人淡淡地朝跪在地上的绮萝瞥了一眼,“方才绮萝发现了这个,第一时间便给了我……”
话音刚落,曾夫人的眸光又转向了绮萝。
绮萝哭道,“回夫人,昨晚没有轮到奴婢守夜,早上奴婢进去的时候便找不到人了,原先我们想定还在府里,可没想到……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着,后来……奴婢在姑娘的枕头下发现了这个……于是就……”
这封信正是妤娘的亲笔信。
信上也不过短短两行:祖母、爹娘,请恕妤儿不孝,妤儿已心有所属,亦不肯攀附高门,既然你们不愿成全,我只好出此下策,等安顿下来再报平安。阮妤谨书。
曾夫人看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如何能在大半夜里溜出府?定是有人出手相助,而这个人,曾夫人也见过,正是褚家二郎褚少游。
因那褚少游家境贫寒,只空有点才学成了举人,可也仅仅只是如此,没有人脉关系,即便成了举人,依旧入不了仕途。
所以在这段感情开始的时候,便受到百般阻挠,没想到她含辛茹苦养了十九年的小娘子,会被一个男人勾了魂。
想到这,曾夫人登时双手发颤,既是替她感到羞臊,又是对褚家生了恨,恨不得插了翅飞到褚家,迫他们招出她的下落。
可再怎么着,她也明白,一时半会是难以找回了。
思忖片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厉声吩咐:“你们都听着,今日之事,谁要是敢泄露出去,我绞了她的舌头,都明白了吗?”
众人向来惧于她的威严,点头如捣蒜,“奴婢们明白。”
这时,一个小厮穿过月洞门走了进来,拱手道,“老夫人、夫人,知州夫人到了。”
这句话令所有人瞳孔骤然一缩。
周老夫人只忖了一刹便率先道,“我看到了这份上,婚仪只能照旧,万万不能让岑家下不来台,得罪了岑家,你们哪个都别想有指望了。”
曾夫人悟出周老夫人的意思,眉心拧起道,“可是……”
周老夫人缓声道,“音丫头和妤丫头模样身段都相差无几,我看当务之急,只有让她顶替妤丫头先过了礼,妤丫头那边也要找,找到了再想办法换回来就是。”
曾夫人也知道当下只有这个法子能蒙混过关,可毕竟阮音并非她亲生,这样的便宜被她占去了,她又怎能甘心?
周老夫人见她犹豫不决,凤头拐戳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如何考虑我不管,现在我先去拖住知州夫人,剩下的你来处理。”
阮音就是这么被推了上来,成了“阮妤”。
虽然这事令人始料未及,可当她看见曾夫人扭曲的面孔,强扯起唇僵笑,就好像向来只会横行霸道的螃蟹,突然收敛了性子,简直令她忍俊不禁。
她是府里的边缘人,习惯装得唯唯诺诺以求自保,可不代表她是个无欲无求之人。
相反,比起长姐的天真,她更懂得钱财傍身的好处,穷得叮当响的书生再好又如何,情话又不能饱腹。
所以,要她来选,她宁愿嫁入高门当世子妃,即便夫妻感情淡薄,可衣食无忧也是一种享受。
可现实很残酷,即便她换上长姐的凤冠霞帔,她也不是妤娘,只要她一回来,她一手的荣华富贵,也终究变成指缝流沙。
一切都太过突然,不由得她多想,梳完头拜别父母,抬起眸来,目光却是越过众人,往旁边那个身着岱赭的长袄的女人望去。
她的身材偏瘦,是一张瓜子脸,薄薄的眼皮看上去没有棱角,无论穿什么袄子,襻扣都必须全扣紧,好在她的脖子修长,穿什么衣服都有自己的韵味。
那是梁姨娘,也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人多的场合,她就时常站在右侧,衣服也大多是淡雅的,像是要融入背景里去。
因为今日大喜,她穿得鲜亮了些,阮音不禁朝她弯唇一笑,即便心头有万般不舍,也不能唤她一声娘了。
吉时到,迎亲的队伍也来了,她在丫鬟的提点下,持起却扇障住了脸,眼前是红彤彤的一片。
被哥哥背着登上宽敞的篷车时,她已被凝聚的泪花模糊了视线。
担忧、不舍、迷茫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拍打在她的心头。等回过神来,火龙般的队伍已走出了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