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中的爱恨,不过是沾染在山河上的点缀。哪怕再多爱,再多恨。凡人的生死情爱,不过是千年时光内的一瞬。
长厌君,你是人域爱恨所酿造的灵气酒,是这一瞬间最不值得的爱恨造就的灵物。怎么会懂得龙族对千年时光与凡人的追求。
微尘君打开昭明太子递来的生死图,脑海里一幕幕,血过山河,情脉涌动时,唯独山河如旧。
他将因长厌君无辜枉死的人,通过昭明太子的鬼域记事,全部记录了下来。如今灵力充足,龙族掌管情脉生死,便可以全部复活了。
微尘君将手扣在上面,生死图上,一个个姓名在眼前更迭,展现在眼前。
他看到一个个能够再入轮回的人们,一个个踏入鬼域奈何桥畔的魂魄,一个个当年灰飞烟灭的灵族,全部的人们将他的灵力吸走。身体如此虚弱,微尘君竟然笑了出来。
他很少笑,长厌君逗他也很难笑,如今笑得畅快,像将这千年的隐忍都笑了出来。
“昭明太子,“微尘君向来冷傲的眉眼弯起,嘱托道,“好好照顾好他们。”
昭明太子垂下眼,“我会的。”
微尘君将生死图还给他,轻轻抹掉了嘴角的鲜血,继续往前走。
第三件事,还有第三件事,他眯了眯眼睛,看向天边摇摇欲坠的天劫。
改变生死,逆天求命。救了这样多的人,天道是一定会降下神罚,将这些人收走的。
微尘君靠在奢靡的殿宇的边上,没有坐在天帝之椅上,他望着人域的人民,想起自己大约可以挡下几道神罚。
其一,文史之祸。人族将失去所有可以传承的文字与记载。愿焚毁情脉,替你们铭记传承。其二,血肉之腐。人民血肉自骨内腐烂。愿耗尽龙骨,毁掉身体,点化下三神。
上天庭已经胡闹够了。灵域的血蟒与龙族本不应该掌管人域。你们想要努力活下去,便会有一个涉过山海,在洪水之中救下万民的人。他有无数人的信任,拥有至纯至善的心性,我将赐予他掌管姻缘与童子。你们的贫瘠,将会有一个人送给你们无数的金银财宝,让你们不再困苦,我将赐予他掌管财富。你们的绝望,将会有一个人不惧前路,勇敢向前,如风般拯救你们,我将赐予他侠义的风神。
千秋万载,我护你们无恙。
天劫来临,黑压压的积云弥漫在天地间,如同真正的龙鳞般耀眼。沉重的雨滴打在微尘君的眼角,像悬在心口的利剑,最后催促而来。
微尘君垂下眼,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安稳了。
天边惊雷乍起,天光倾泄一地,如碎玉般凌乱。拨动了世间无数人的视线,拂乱了满地红尘,也拂乱了心底的弦。
微尘君忽然不敢想起他了。
等天劫降临,百年后生死已定,他将残余的血肉送给长厌君,待长厌君复活,二人不过别无关系罢了。
长厌君复活,要再送到灵域吗?微尘君没有反应,数道天劫劈到他的身上,闷声溅开一片鲜血。龙鳞被灼烧得惨痛,他的一颗心无波无澜,平静到安宁,像被寒冷催折后,仍然不变的炙热的爱世人的心脏。
从数千年开始,一直到现在。所有的欺瞒与欺骗,都已经不重要了。你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未来。
微尘君跪在地上,白色的长衫上晕开大片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而凄惨,他扬起脖颈,等待最后一道天罚时,抬起了手中的灵剑。
未等雷劫落下,他靠近了颈侧,寒光尽显,流畅地切下了颈侧的鳞片。
天帝之血散开,凝结在空中,是延绵生死的红线,挽住了他作为天帝,最后的愿望。
我爱凡人,义父却不是凡人。下辈子,转世投胎,去做凡人,我才好爱你。红尘中的因你而死去的世人,由我拯救。红尘中残余美好的爱恨,送给你。
他闭上眼睛,天劫落下时,鲜血如线般缠绕在指尖。微尘君举起手,天光照亮了他千道青丝,他矜贵自持的眉眼仍然弯着,血雾弥漫内,他难以克制地抽出了最后两道魂。
还是太抱歉,还是太奇怪了。我爱曾经的你,大抵胜过爱现在的我。
他记得那年鞭炮响了起来,长厌君捂住他的耳朵,紧张又小心翼翼地问他,第一次来人域,不知道会遇到这种情况,怕不怕呢?
他那个时候嘴里辗转了无数个词,望着对面人雪白纤细的长发,鞭炮声响到了耳边,竟然无师自通地做了一件事。
太荒唐,微尘君干脆吻了上去。
世间所有风声雨声都听不见了,只有他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如此猛烈吵闹。
你问我怕不怕?我想我每年都想这么害怕,每年都想你问我,每年都想吻你。
义父。
我再送你两道魂,我会让他们代替我,保护好你的。他们一个,会带着我的记忆,教会你是非善恶,让你知道生死别离,让你不再成为灵域的暴君。另外一个,会陪伴你游历山海,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会支持你。
义父。
我再送你我的计划。还给你的长生剑,还给你的天帝之位,还给你的所有记忆。
义父。
……我把我还给你吧,你还要吗?
血的红线痴缠连绵,流到了下界,终于完成了真正的任务。
微尘君闭上了眼睛,身魂坠到瑟州,换来了暴雪。雪又轻又缓地覆上了他的眼睛,整个眼睫被融化的雪浸透,他笑着哭了一声。
“义父,我要疯了。”
下界,天帝之死的雷劫自上域传来,四周却一片宁静。
飞燕穿云而过,朝阳自苍穹上缓缓坠落。万物风过簌簌,细密而柔和。湮灭之时,黑暗一层层累加,堕入眼底。人群一言不发,只有寂静的呼吸声。
直到雷劫引入瑟州,爆发出轰鸣的响声。人群内,幼子试探性地问道:“爷爷,是酒神死了?”
他只是随意一问,面前的爷爷却捂住他的嘴巴。
“哪家小孩,敢这么说话?”
施家的马车从旁边经过,酒神信徒的标志遥遥摇曳在风中,红黑帘子下,里面的女人淡淡道:“将他的舌头拔下来。”
小孩子吓了一跳,稚嫩的面容上哭了出来。
天边云雨密布,他哭得让人心烦。帘子里忽然揍出一个少年。
他相貌矜贵单纯,雌雄莫辨,一眼望去,像生在山海中无害的幼兔。施令黛笑吟吟道:“娘,把他放了吧。厌帝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他们大抵没有相信这件事,便轻易回了马车。施令黛闲散富贵,便顺手洒了点碎银。
数目或许不多,但足够贫寒人家三四年的花销了。
旁边的人蹲下去捡,俯身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药香清香柔和,恰如此人纸伞,平静而安稳。
“借过 ”
他避开众人,往人海中走去。
真是奇怪,云逍垂下眼,他的记忆分割成两片。一半是作为人时正常的记忆,却突然塞来了另一半莫名其妙的魂魄和记忆,还送了他一份汹涌的灵力。
这灵力,足够他活上千年了。微尘君,到底什么意思?
云逍静静站在这里,决定先继续施针云游,若有百年之后,再有缘分,他便再去找长厌君的转世。
那个时候,长厌君的转世,该有一个全新的名字吗?
云逍还没有想好,而时间如同密集的针脚,将回忆一层层缝入脑海的深处。
回忆中良夜厌厌,灯酒过半,少年抽剑转身,耳坠扣在颈侧,发出泠泠声响,他眉眼上挑,见到晏琳琅,意气风发地喊了一声,“剑出,阿姐你小心!”
云逍梦里反复去见,终于生了许多莫名的爱怜。怜他所死前一无所知的真诚,爱他倾心相待一往无前的勇气,永赞于少年亘古不变的潇洒。
数年后,他绕路去瑟州,行过风雪交加的夜晚,一个人掌着灯去了瑟州。
瑟州沈家的大少爷过生日,连着赏了好几天的热粥。云逍路过多看了几眼,看到一个小孩正拉着讨赏。
“大少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金枝玉叶早生贵子一胎十个!”这小孩在人群中高喊,拉着沈朝淮不松手。
沈朝淮无语极了,“你谁,放开我。”
“我没名字。”小孩茫然了一下,随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不依不饶道:“不过,大少爷过生日,不给我我就不放你走。”
沈朝淮跟他讲不通,不知为何也心软了,冷冷别开脸,“多给你一碗,你快走。”
小孩转头去领赏,呼出的热气朦朦间融了雪花,他捧着那碗热粥,一回头,独眼对上了云逍。
云逍心间一热,忽然知道了他的名字。
少年人,愿你游遍九州四域,行过时节春秋,归来时仍为少年,宴请数位好友。纵然天下荒芜更迭,唯你不变如一。
游时宴,游宴不知厌,杜陵仍少年。
游时宴只有一只眼睛,大概浪荡在这附近,警惕而敏锐,见到了云逍的打扮,突然笑了起来,“哥哥,住黑店…呸,店吗?”
云逍蹲下,笑着摸了摸他脑袋。
“游时宴。”他温柔道。
游时宴心思一动,感觉他态度与众不同,低声道:“我是你私生子?”
云逍喉头一哽,“不算是。但你可以跟我走。”
碰到拐卖小孩的了,先拐卖掉他再说。游时宴跟云逍拉拉扯扯,偷他的香囊,热情道:“进店吧,哥哥,你进店吃了饭再说。”
云逍对这种江湖骗术已经习惯了,终究无奈一笑,“嗯。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我可以把我的眼睛换给你,对了,你信吗?”
游时宴完全不信,故作感动地抿唇,挤出了两滴泪,“善良的人。”
云逍被他逗笑了,“你怎么不相信我?”
他拖拖拉拉被游时宴坑蒙拐骗了三四次,每一次都锲而不舍送上门给游时宴骗。游时宴越骗越难受,终于哭了出来。
他不停啜泣,致歉道:“哥哥,我不知道你是弱智。我一定不欺负你了。我带你去找免费的大夫看看脑子吧。有个叫云逍的治病免费。对不起,我把你的钱还给你。”
云逍沉吟道:“嗯,我就是云逍。”
游时宴讷讷道:“云逍哥哥,我带你出去跟人道歉吧。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弱智是不能当大夫的。免费的也不行。”
云逍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顺坡下驴道:“那我跟你走。”
云逍看起来不太好养活。游时宴有些纠结,只好把自己的一个小包戴上,信誓旦旦道:“好,那我想办法养你吧。”
皇宫内,伏凌君默默坐在了龙椅上,纳闷道:“不对劲啊,不是说复活了吗?吾都当皇帝了,怎么还找不到老婆?”
“可能因为,”太监察言观色,尖声尖气地奉承道,“陛下您真的一直在当皇帝吧。”
伏凌君愤怒地喝了一口饮料,去上天庭去找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正在处理事务,藏着长厌君的有关计划不让所有人发现,“父亲,你怎么来了?”
伏凌君冷哼一声,“水神还在发癫?”
昭明太子把奏折一叠一叠摞好,“嗯。晏琳琅跟显明真君闹掰了之后,珏君就把晏琳琅接走了,现在溯君没事就去打显明真君,那孩子可怜,我送去了龙神幻境,陪龙神了。”
“他活该出不来,”伏凌君把奏折摔烂,“这龙是不是有病,吾看他也是癫子。”
昭明太子没开口,闷闷地看向了旁边。
“他不是。因为他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