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道:“嗯,君子不欲窃人言,你明白就好。另外,我不是龙神。”
他面色不变,默默捏紧手中方子,“真有这么厉害,恐怕不带着你缩在这里熬药了。”
游时宴长抒一口气,“我就说嘛,我就说师父不可能这么不讲义气。”
“什么?”师父微微一怔,“如何不讲义气?”
游时宴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小手,捂住脸,煞有其事道:“我都听大少爷说过了,那龙神被酒神养大,酒神还对他这么好,竟然还杀了酒神。这也太不讲义气了吧?像我,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就一定会报答师父。”
师父哑然失笑,只问道:“依你所言,若苍生疾苦,杀我便可护天下平安的话——你也不会动手了?”
“当然了,”游时宴只觉理所应当,“苍生疾苦,那是他们有他们的苦啊。可师父没了,苦的不就是我了吗?更何况,哪有一个人牺牲了,天下就能平安的道理,真是如此的话,天下还当什么天下?”
他说完这句话,四周突兀地静了下来,斜开的帘子内,只吹来了一缕又一缕的日光,伴随着清浅的呼吸声,让人恍若隔世。
“你常年不下山,只在书中见过苍生百态,当然觉得如隔花雾,瞧不清楚了。”师父将药调好,放在壶中递给游时宴,“你下山见过一两次,便心有大义了。”
大义,大义也不是用来灭亲的吧?游时宴颇不理解,“师父说得对。”
师父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过几日,我寻个时间带你下山吧。另外,三个时辰,你有没有站满了?”
游时宴纠结一会儿,“没有,师父今早上凶我,我惦记着师父,站不下去。还有,我跟沈家少爷道歉了,他也没说什么。要不——现在我回去继续站着?”
师父又捡了一味药材,“不必了,我去熬药,你去跟柳家二少爷说会话吧。记住,他的——病,不会传染你的。”
游时宴眼前一亮,“好,我马上去!”
少年人的脚步匆匆,陷进厚雪里,消湮无踪。像是深埋在泉水里处的温热水流,触碰进寒冰里,被缓缓包裹后,干涸殆尽。
师父抬手触向眼纱,隔着薄薄一层纱雾,脑海中响起柳家大少爷那一句话:
“云逍前辈,阿弟只需一味真药,便可临近真神。而如今幽州百业凋零,无农无银,雪下过后又引不回来,如果不动用情花,您要如何解决困境?难道,您要指望年年耗费财力的祭祀吗?”
“……我只能尽力而为。”
他想起自己应下的这一句话,却难得有几分茫然:九州禁物,触之而用,会有什么后果?
而这份后果,会不会影响游时宴?
一墙之隔,游时宴已经盘腿坐下了。
热炭烧出一屋暖光,火星明灭内,攒动涌出热流。他一边坐着烤手,一边低声下气道:“柳少爷,您好些了没有?”
柳辰溯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淡淡道:“游哥,你上来抱抱我吧。”
游时宴差点没忍住骂他,转念一想,觉得真是奇怪,“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柳辰溯想了想,“不算吧,我在梦里见过你。”
游时宴问道:“什么梦?”
柳辰溯垂下眼,“你上来,我就告诉你。”
“行,你今年多大?”游时宴扯下大氅,直接坐到旁边,一边脱鞋子一边往里凑,“你比我高,真应该叫我哥哥吗?”
柳辰溯见他要上床,斜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这一坐,大开的衣衫便松松垮垮地开了,上面正敷着一层薄薄的药,药草下,隐隐露出血色的伤疤,狰狞可怖。
他沉吟一会儿,“我今年,十七。不能叫你哥哥吗?”
游时宴连忙转过身,心思早就跑开了,一脸震撼道:“那还是你大,算了算了,随便你!你这是被人抽的吗?”
柳辰溯摇头道:“不是,换季的时候,偶尔会出血破肤,怎么了?”
游时宴打量了他一下,心里痒痒的,“你疼吗?对了,你能不能背过去?我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的。”
柳辰溯哦了一声,却道:“不疼。还有,我也要看你。”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游时宴,视线停在少年脖颈覆着的薄汗上,那薄汗顺着肌肤一路往下,靠在锁骨里打转,偏偏游时宴自己也没什么知觉,再缠上白发,当真有几分漂亮了。
游时宴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被他一看,生生看怕了,怏怏道:“我有什么可看的?”
柳辰溯眸色漆黑,无惊无波道:“那我自己扒。”
游时宴胳膊被他一抓,被冻得打了个寒噤。柳辰溯见他真怕了,缩回手,低声道:“我梦见你是我娘。”
游时宴乐了,“好奇怪的梦。然后呢?”
柳辰溯被他一问,忽然勾起唇角来,“没什么有意思的了。”
他唇角的弧度不大,眼底笑意却一点点溢出了,光华流转内,苍白的面色上也沾上了几分世俗的人欲。
窗外闪过一道人影,柳辰溯马上拉住他的手,贴在唇边,像是细吻般,“游哥,我病好了,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游时宴还没出声,沈朝淮将门一开,正正对上二人的视线。
游时宴正坐在床边,柳辰溯连个骨头都没有般,缠在他身上。
这姿势不能说不雅观,只能说,惹人头晕。
沈朝淮的神色一向冷漠,如今也瞧不出什么态度。他从腰间抽出竹萧,无意识摩挲着上前,“成何体统?”
游时宴以为他在闹着玩,勾勾手指缠住他的袖口,笑道:“怎么了,大少爷?”
玉箫往下一落,玉击雪肌,发出一声闷响。游时宴腕上马上红了,脱口而出道:“师父都不敢打我,你竟然敢?!”
沈朝淮垂下眼,俯视着他道:“如何不可?你师父心疼你,我为何要心软。”
游时宴心头不忿,脑子里突然想起师父说的那句话:沈朝淮所修是怀情道,情道不可破,又天生两根情脉,极容易产生执念。
游时宴心里冒出一个主意,也不生气了,只乖乖缩回被子里,蜷成一团,“我错了,大少爷。柳哥,我也给你道歉,对不起。如今夜半,我不折腾了,大家早些睡吧。”
他又爬起来,从旁边柜子扒拉出来了两床被子,故意颤了颤手腕,“这山上都是荒野,什么都不如你们府里好。也只有这两间房,一间是师父的,我们不好打扰。还有这一间,我们凑活着睡吧。”
沈朝淮沉默着将烛灯推开,只道:“老实点。”
柳辰溯直起身子,火一灭就往游时宴被窝里钻。游时宴也钻进他被窝里,两个脑袋凑到一块。
他低声道:“我问你,你堂兄这个怀情道,是怎么个怀法?”
柳辰溯眸色闪了闪,“沈家祖训是,怜以苍生之情,借以蜉蝣之身,护我天下安宁。”
游时宴噗嗤一声笑了,“病呆子。没让你背啊?你就说这东西好不好,怎么弄?”
柳辰溯点头道:“嗯,我以后不背了。大概就是断绝七情,不能想什么亲情友情,更不能去想爱情。大道成后,心里就只有苍生了。这样修出来的剑道,至情至性,可以保护所有人。堂兄现在是初学的地步,据说在家中,都要独自回房吃饭。”
“这怎么可能修好?”游时宴有些感慨,“那破了这怀情道,有什么后果吗?你快告诉我,太吓人了惹到师父就不好了。对了,我可以把山里另外一间屋子,偷偷让给你睡。”
他问完这一句话,柳辰溯却迟迟没有回答,反而绕着玩起了他的发丝。
良夜迢迢,夜月无声而柔和,帘吹风晃,只散了一室如水般的弯月,温柔地在指尖的白发上。
游时宴垂下眼,几乎快要在这缄默中睡着了。柳辰溯盯着他如蝶般的睫毛看,难得找到了舒心的感觉。
突然间,他听见一道声音:“游时宴,你……手腕,还疼吗?”
啧,柳辰溯见那长睫抬了抬,贴在他的耳廓处,阴寒的唇瓣张开,“没有后果。最多,只是麻烦点。”
游时宴顿时睁开眼睛,清辉映亮眼底朦胧的水雾,勾唇道:“行啊,那还怕个什么。”
他转身拱出被窝,一头钻进沈朝淮被子里,眉眼弯弯道:“大少爷,大少爷。”
沈朝淮皱了皱眉,不太适应跟人贴这么近,“叫什么?我问你疼不疼。”
游时宴嗯了两声,“疼。”
沈朝淮斜撑起身子,指尖捏起一点幽光,细细看去,心里松了一口气,“明日便好了。”
“你一声不响地打我,总不好吧?”游时宴靠近他坐起,盘起腿来看向自己的手腕,“大少爷,你平常无聊吗?”
沈朝淮微微蹙眉,“你说这个做什么,小声些,躺下休息。”
游时宴凑近他,半撒娇一样道:“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吗?”
话音刚落,柳辰溯带着几分悔意坐了起来,在身后幽幽望了一眼沈朝淮。
沈朝淮怔了一下,没想好怎么回答。游时宴却像是随口一提,只问道:“你明日练剑吗?”
沈朝淮道:“……练。”
游时宴点点头,“那你快点睡,我不打扰你了。”
他说完,自顾自睡觉去了。柳辰溯睡前,道:“堂兄,明日我和你一起练剑。”
沈朝淮觉出他态度不对劲,却没有功夫仔细想了,埋在棉絮里,默默念起了怀情诀。
他念着念着,耳边便响起了少年人安详的呼吸声,像只小猫一样抓在耳朵里。
好在没过很久,柳辰溯把人抱了去,就听不见了。
……宁心。
沈朝淮枕了一夜的月,天一亮,便起身披上衣裳了。柳辰溯披上大氅,从包里拿出一柄剑,“走。”
他们二人走了,游时宴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洗漱完,先去了一趟师父那里。
他在那里吃完饭,二人已经练剑回来了,他也不问,只咬着烧饼想事。
沈朝淮静静地坐下,自觉拿了稀饭走到角落里。柳辰溯坐下,闷闷擦着汗。
师父做的稀饭加糖太多,吃在嘴里有些腻歪。柳辰溯喝了两下,道:“游哥,我以为你会去看我们练剑的。”
游时宴吃着东西,含糊不清道:“为什么?我又没有剑,我去干什么?”
因为你昨晚问了。柳辰溯将勺子放下,神色不冷不热,“好累,早知道你不去看,我也不去练了。”
沈朝淮不知为什么,走过来背着舀汤,神情隐埋在暗处,瞧不真切。
“行了,别难受,给你讲个好玩的。”游时宴笑眯眯地拍拍他,“你知道我今天要去做什么吗?师父刚跟我说了,我今天能下山帮忙。”
“是吗?”
“头一次下山呢——对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把唇瓣贴在柳辰溯耳边,确保只有两人能听到,“后面有个狗洞,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柳辰溯倒不在意什么狗洞,咬着耳朵道:“游哥,我等你回来。”
游时宴拍拍掌心,利索地站起,“那我走了!”
脚步声远离过后,室内便静得吓人。沈朝淮将汤舀好,低头盯着漂泊的糖色,端起碗坐回角落里。
柳辰溯看着他站僵了才挪动的背影,状似无意识地夸赞道:“堂兄,你的剑真好。如果我也没有病就好了。”
沈朝淮声色如常,“嗯。”
他没能接上话,柳辰溯也懒得跟他唱什么对手戏,轻轻笑了一声,便独自丢下他了。
山下,皓雪延绵,小径蜿蜒曲折。游时宴背着看病的纸墨笔砚,一边哼歌一边左顾右盼。
师父默背着药材,听见他欢快的脚步声,忍不住笑了,却严肃道:“贪玩忘事可不好了,可记得你是下来帮忙的?”
“那当然了!”游时宴忙不迭敷衍着,眼睛望向山下一抹遥远的金黄色,“师父,最远边那个州,看着好热闹啊,那是旗子吗?飞得好高好远。”
师父下意识避开了这个问题,“宁州商业兴盛,财神福泽州府。当然热闹了,不过,我们可不是去那里的。”
“那去哪里?”游时宴好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