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你再不是我萧家人!”
一声刻薄怒吼随着一个行囊一齐砸在了余静昭的胸口,接着,眼前那极具富贵姿态之人大袖一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叫下人合上了大门。
而余静昭站在萧家石阶上,盯着那渐窄的门缝闪动了几下眸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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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江南依然是一番恬静模样,夏日的暑气还未能散尽,塘中灰黑色的鲤鱼也悠悠摆着它的鱼尾,激起池水阵阵漪澜。
余静昭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原是前些时日被萧家扫地出门之景还是她心中芥蒂,竟趁虚入了她的梦中。
她的脸上,掩着一顶刚摘落的荷叶,她眼下的模样是极狼狈的,发丝凌杂,脸颊带垢,还有被她亲手撕裂的裙摆,她身上的每一处无序都在明示着她当下的处境——避难。
这些日子,她过得不好,四处寻住处,可余家亲戚愣是无一人留她。如今,她身上一口干粮皆无,路上饿了,便随即找到一处河畔,折一根树枝向河里扎了去。
然则她并非捉鱼好手,往往要费好些工夫方能扎到一只鱼来,但这几日也就这般凑合过了,幸好没给饿死。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稻杏村这最后一缕希望,去寻她外祖,得一口饭吃。
说来,她也是苦命人。现在的余静昭本是21世纪一个自营手工作坊的小老板,平日里也就为顾客提供材料,指导他们亲手制作自己想做的糕点。
总得来说也不是什么赚大钱的行当,本以为就这般平淡过一生去,却不知怎地,在一次躺下歇息后,一睁眼竟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过欣喜的是,她来到此地后,发觉自己落在一个富商独女之身,睁眼便是美润的珠宝插戴和熠熠的赤金足银,这可让余静昭喜不自禁。
但却有件事不得不提,那便是她的婚事——可知,她在早些年便嫁进了一个镇上有头有脸的书香门第,算是高嫁。
虽说嫁与的是那家幺子,尚未经手任何朝堂之事,但好在家底雄厚,来日若那子再苦读几年,兴许能求个功名。
镇上街坊都认定此为一锤定音的佳话,可未曾想,在二人新婚当日,那小子拜完堂后竟一无所踪,留得余静昭一人独守空房落为全镇话柄。
加之书信未留,一家人寻他也寻了好些年,却始终无果。
这些年里,公婆相继病故,她一人代表四房帮忙操持白事,远方的夫君依然得不到半点消息。
公婆离去,夫君不知去处,她被族里的长辈们唤作“灾星”,是故将她赶回了娘家。
余静昭对此并未透出半分难过,反而一身轻松——不用伺候公婆,还能回到吃穿不愁的娘家,这当时何等好事,不过身边总是呢喃着闲言碎语,这倒是令她好生不快。
当她以为能就此享受富裕余生之时,自家竟离奇被朝廷抄家破产,父母锒铛入狱,甚至还有债主上门,几日间就被告知多出一万两白银的欠款,手足无措之下,她再度沦为孑然无依之人。
为此,她无处可去,只能转身投靠住在小村庄里的外祖。
风轻轻地拂过她的脖颈,一只小小的蚂蚁顺着她的指尖躲进了她的袖口,一阵微弱的瘙痒让余静昭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揭开虚掩在脸上的荷叶,她不耐烦地拍掉那只小虫后,轻泄了口气。
距她启程前往稻杏村已有三日之久,途中翻山越岭费了好些脚力,身上携带的粮食也被吃尽,眼前的山路看似要比前些日子更难走些。
但她总不能就这般睡去,只得从手边捡起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支着身子悠悠赶路。
正当她一步一挪费力地走在小道上时,突然,身边窜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一不当心,便被那个身影背后背着的巨大箩筐撞了一下。
余静昭本不想作声,谁知那箩筐主人却转了个头,赶忙致歉:“抱歉抱歉,我没弄伤你吧?”
定睛一瞧,这大箩筐的主人竟是一个瘦小的女娘,年纪看似在十二三左右,个子稍矮,瞧着有些面黄肌瘦的,但似葡萄般滚圆的眸子却不经意间透出灵气来,眨巴着大眼望向余静昭。
“没事没事,”余静昭连忙摆手,“就是一点小磕小碰,无妨的。”
“那好。”那小娘子回道,但当她正要回身离去,却又停了下来,犹豫片刻,扭过头来启齿问道,“阿姐这是要去哪儿?”
余静昭被小娘子这一问问着,一下未能回过神来,许久才磕巴吐出几字:“稻……稻杏村,我要去稻杏村。”
“去稻杏村作甚?”小娘子继续追问道。
“去找我外祖。”
“你外祖?”小娘子说着便顶起了左侧的眉头,“你外祖姓甚名谁?你且说说,没准我还能帮你。”
纵使小娘子如此说辞,余静昭仍未搁置疑心,支支吾吾无意继续接话。
那小娘子倒是机灵,看出她的戒备,即刻松下面容,露出笑眼冲她解释:“阿姐你别担心,我就是稻杏村的,村里每户人家我都认得,你且告诉我你外祖的名字,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
见眼前这小女娃很是真诚,余静昭才缓缓松口,紧着嗓子道:“我外翁姓谭名达……”
“原是谭阿翁啊!那好说!”
余静昭话音刚落,小娘子便喜笑颜开,即刻热情地拉住了余静昭的袖口,将她领向前去。
可这一举却让余静昭摸不着头脑,她边被拉着踉跄走着,边继续追问:“你认识我外翁?”
小娘子点头如捣蒜,生怕余静昭没瞧见似的。
余静昭刚想问下去,没承想那小娘子竟先开了口:“谭阿翁过得清贫,我家住得离他家不远,平日里若是瞧见他们老俩口遇上什么需要的,也会帮个忙。”
说来此事,余静昭心中也有数。自从魂穿到这具身体后,原主的记忆便在一夜之间一并灌入她的脑中,惹得她头疼欲裂,害得大病一场。
不过她依稀记得,在她幼时听她阿娘提起过,她阿娘是被她外翁以三袋米面换去的,换去之后也就断了来往,于是后来纵使余家发达了,也不曾带着他们老俩口一同享福。
不过好在老俩口也不是倚老卖老之人,他们深知是自己有错在先,于是在余家发达之后也并未仗着老丈人身份前去余家闹事。
而如今余家败落,余静昭实在无家可奔,只得腆着脸去找她外祖,望能在稻杏村寻个住处,起码讨个生计好混口饭吃。
况且她也早已做好她外翁不认她的准备,只能说,穿到这样一个身体里,实属倒霉。
当她想得出神时,一声声渐强的叫喊将她拉回了现实,余静昭方才回过神来,仔细听着眼前这小娘子的话语。
“阿姐,你叫什么名儿啊?”
“静昭,我叫余静昭。”
小娘子道:“那以后我便叫你阿昭姐吧!我叫廖粟粟,阿姐叫我粟粟就好。”
余静昭嘴里依着喃了几声“粟粟”,也顺势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小娘子——瞧她装束,破衣旧履,偌大的竹筐里也仅是装着些野果和药包,看起来理当是穷苦人家的孩童。
而无论是在这个世界的余静昭,还是21世纪的余静昭,在这般相仿年纪之时,无非都在好好念书,偶尔看看闲书享乐。
余静昭只字未发,目光却偶然停在了廖粟粟背后的大竹筐上,那个竹筐虽说是大,却到处抽丝,一不当心便会被翘起的竹丝划破手掌。
不自禁下,余静昭伸出指头摸了摸那个竹筐,廖粟粟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举止,打趣地解释道:“这个竹筐可是我家祖传的呢!是我阿翁编的,用了好久了,我也是从我阿爹那儿接手拿来的,这么些年了,还挺经用的。”
见她这般境地也能如此开朗,余静昭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尴尬地应声几句。
作为一个生在物欲横流的世界的人,她难以想象真正的穷苦是什么模样,但她却知道,廖粟粟家这般,必然不算窘困,而最深切的苦难还在她看不见的阴沟之中。
一路上,二人聊了许多,尤其是关于她外翁家的事情。
据廖粟粟所言,余静昭外翁家并非只得了她阿娘一子,除被易走的她阿娘外,还有两位舅父陪在二老身侧。
其中,大舅父已成家,膝下也育有一子,但仍尚幼,干不了什么农活;小舅父却是个浪子,平日里不着家,大多时间都跑到镇上和酒友厮混,屡屡遭村民诟骂。
不过二老日子过得拮据艰辛倒是真真的,年轻时为了给她小舅父筹钱念书,家中过得很是紧巴,甚至不惜将唯一的女儿卖给他人,仅为了几袋吃食。
如今,眼看自己的到来又将给这穷苦之家平添叨扰,余静昭的脚步也不自觉慢了些许。
此行这般究竟是对是错?她无从知晓。
途中,廖粟粟给了她好些果子吃,但尽是山间捡来的野果,有时酸涩有时甘甜,但足以填腹。
二人并行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窥见村子的招牌。
也不知是余静昭往日过得太精致还是廖粟粟体力充沛,到达村口时,余静昭已经累得不成人样,反观廖粟粟却好似绰绰有余。
“阿昭姐,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觉着,谭阿翁大可能不会留你……”说着,廖粟粟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仰头望向余静昭,“谭阿翁他……性情有些别扭……”
余静昭轻笑一声,并未露出为难的表情。
她心中自是明白,于是索性蹲下抚住廖粟粟的肩头,温声细语道:“如若他不留我,那我就去寻别的住处。”
廖粟粟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提议道:“阿姐,要不你先来我家坐坐吧?喝口茶也行!”
余静昭本想回绝,却耐不住廖粟粟的盛情邀请,只好跟着她先去了廖家。
但余静昭思虑着,她虽嘴里说“寻别处去”,但她不正是因寻不到别处才来稻杏村的吗?若谭阿翁真不愿收她,那她只能饿死街头。
要不,去廖家卖个惨?看看他们家可否愿意收她?做苦力也成,只要能给口饭吃。
不行不行,他们素未相识的,怎可随意收一个生人?
不对,既是如此,廖粟粟又为何毫无防备地将她往家里带?就不怕她是恶人?
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猫腻?难不成他们廖家是做人口贩卖的!
想着想着,余静昭脑中不禁生出千万个可怕的猜想,她刚想溜走,却为时已晚,廖家的大门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她本想跑开,却被廖粟粟拉住了手腕,外加她几日都未能吃上一餐饱饭,根本无力挣脱。
待廖粟粟重重叩响门扉,里面即刻迎来了一个男声,不一会儿,那扇木门便吱呀作响。
余静昭刚要认清开门之人的模样,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却愈发迅速挨近,刹那,一个黄色的虚影从她脚边急速蹿过,撞上她的小腿,顿时,本就强撑着的余静昭立马脱力,“嘭”的一声直直坐到了地上。
廖家门外的地面生硬,余静昭的屁股撞得生疼,她坐下的同时,还带起了一阵浓尘,惹得她连连呛口。
这狼狈模样可不能保持得太久,余静昭立马意识到自己理应即站起身来,可当她将手掌撑到地上时,一个声音却忽然从上方响起,直击她的心神。
“是你?”
那是一个清朗的男声,温和而有气力。
透过扬起的尘土,余静昭逆着光尽力眯起眼来像瞧瞧眼前这人的模样,却只能含混地辨识依稀轮廓。
但有一项物件,顶着烈日反着光,叫她瞧得清楚。
等等!这人手上拿着的……是刀!是一把布满鲜血的刀!
余静昭一扭头刚要逃跑,才发觉不知何时,方才站在她身侧的廖粟粟一时竟不见了踪影。
天啊!不会当真这般倒霉吧!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遇上人贩?还一见她就要送她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