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鉴于之前的事,俩人多少有点不自然。沈寒烟有意躲着对方,再加上各自公务在身,灾患过后百废待兴,两人都忙了起来,更是一个府邸也见不着两面。
裴斯年日日不是在京察司,便是在内阁批红,而沈寒烟,则天天为了户部那点银子的事同那几个老油条掰扯。
“公主...这陛下说得容易,可账面上就那么些钱,工部要钱,兵部要钱,哪儿有进项...您要不加收些税点?我们也好交差不是...”
钱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尚书周政道给拦住了,被周政道装样训斥道,“莫要为难公主。”
钱瑞表情讪讪,尚书也真是,竟只叫他当坏人。
沈寒烟抬眼看了他一眼,自打接手户部,她便知道这差事没那么好当。
眼前这两人私底下到底有什么勾当,她还是清楚的。
“地方上刚被水淹了,粮食少得可怜,你们加征税,收得着吗?不怕他们造反?还是说你们是打定了主意,觉得我新任不谙道理,只知道一味加收,好坏我名声,在父皇面前显我无能?然后——”沈寒烟声音淡淡,“好叫旁人接替?”
周政道赶忙跪了下来,连声说不敢。
“不敢吗?我知道我五哥好做生意,天字一条街均出自他手,铺面不少,自然早早与你们有所交代,约莫也比我懂些。”沈寒烟幽幽叹气。
这话直接将在场人吓得心惊肉跳。
因为她说对了。
早些沈临珏刚出事的时候,户部的几人便已猜到会是五皇子来接手,沈祈勉极好做买卖,利用身份和职务之便笼络官员,更早早便打通了与他们的关系。
可半路出了个六公主,直接断了他们的财路,更有可能把先前的旧账翻出来,治他们一笔,极其不利,所以才打算靠这种方式逼走她,却没想到这么轻易被看穿。
眼底不由对沈寒烟有了几分忌惮。
沈寒烟自然看到了,但光忌惮也没用,还要信服。
“这个亏,我来想办法。”
沈寒烟道。
肉眼可见户部几人眼睛亮了亮。
周政道一脸惊讶,“公主,这...亏小不了,您拿什么补。”
沈寒烟看了他一眼,“周大人与其想着从百姓身上刮油水,倒不如叫刑部抄几个大户来得快。”
周政道赔笑,“公主太会说笑了。”
“你觉得我像在同你说笑吗。”沈寒烟莞尔。
今年水患,国库不足,地方税负又多以粮物为主,难以计量,逼急了,便采取些“非常手段”,比如交上来用做赋税的米面,在那量具踢一脚,漏出来的都不算,百姓便要重新补缴。交上来的果蔬,个头太小只算半个,这种事儿也屡见不鲜。
仅以绸布生意为例,当地蚕商绞出的生丝数量本就极少,缴纳赋税的时候却仍然被嫌成色不好,大量的生丝被缴给了官府,运输路上折损不少,还不够抵运输的成本,而就算运到京中,
更有的,虚报运输成本,贪了拿去做别的。
“叫人好好扒一扒京中大买卖庄户,好好查查他们的货运渠道。从他们的关系网查起。还有地方上的税负方式,也合该改一改了。”
旨意下来的时候,满城风雨。
户部新令,协同刑部,严查官中倒卖,朝廷统一赋役,规范物价,计亩征银。
新官上任三把火,饶是所有人都有预料,却没想到沈寒烟这把火敢烧这么旺。
这一下直接动了不少人的利益。
其中包括沈祈勉。
沈祈勉听说后第一时间寻到周政道,
“本是让你说服她提升税率,她怎么会想着计亩征银?”
这叫他如何是好?
本就是靠着地方孝敬,更遑论他很多买卖,都是靠着地方官府压价收购,现在可好,接不了户部,还断了他的财路。
怎能不叫他气愤?
“她这是太自以为是了。”沈祈勉兀自咬牙,“以为几道政令百姓就会买她的好?”
周政道欲言又止。
沈祈勉瞪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臣在想,公主做得这些,也未尝不好。”
周政道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
大夏迂腐已久,像一尊枯木,腐朽萎靡,便是开出了花也是荼蘼之花。
试问当初谁不是抱着点有志之心,揣着怀中抱负,妄想能改变点什么进的朝堂?结果哪怕做到一品尚书,面临的也是你争我斗,最后又落得什么呢?
有人能改变挺好的。
“更何况...如此下来,我们户部也算做了实事,年底也能交代,避开陛下责骂。”
这是最主要的。
见周政道倒戈得如此轻易,沈祈勉气得不轻,“你!”
周政道摇摇头,“此大势,不可阻也。”
顺藤就会摸瓜,车轮一旦转动,就绝不会轻易停下来,他自然也没道理阻拦。
顺应天时,方为自然,这是为官多年周政道总结的经验。
周政道说得果然不错。
仅这一道政令,所有官中地方大臣人人自危,再不敢虚报损耗,也不敢拿损耗营私,而先前被查的,轻则补纳税款,重则抄家。
再没有人敢小瞧沈寒烟,在收支税银上捣鬼,都知道她有能力玩真的。
一直到来年的开春,户部的度支是自灾患以来最好的一年。
就连刑部也沾了光,也借着统一赋役,计亩征银的政令,破了几桩大案。
其中之一便是青苗案。
当周政道同沈寒烟说起的时候,沈寒烟表情僵了一下。
周政道以为她不知道,赶忙解释,“之所以叫青苗案,是长公主之前设立的新法。自古以来,百姓靠秋收的粮食过冬,往往一个冬天过去就没有多余的粮了,春天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往往格外难过。又因为地方收上来的粮食常有百姓在春天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没有多余粮食过春,只能向地主借粮过春,等秋收再高倍还给地主,往往恶性循环。公主体恤民情,于是准许官府借粮给百姓,只收取少量银钱。允许借粮,本是好事,一则减轻负担,二则制造财政收入,三则也处理了仓库中堆积的粮食。就是执行下去出了点问题,不少人私自提高倍率。前不久清查地方的时候...”
周政道顿了顿,“发现,不少京官同地方勾结,地方官进京述职时都要对他们打点一二,每个月度都有源源不断的金银输送,其中以春天尤甚,几乎全是地方上靠百姓缴的税粮重新放贷得来的。足有数十万两,您管的户部这么缺银子也没说要加税,这帮人就这么把贷放得遍地都是,贷得还都是救命粮,死了不知多少人。刑部说这查得太大,必须得知会您一声。”
沈寒烟皱眉,没打断周政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青苗案?
上一世,此案裴斯年主审,曾一度创下过诏狱进二十人,无一人归来的历史。
一众朝臣连同修书编纂狠狠在史书上记了一笔,行事有酷吏之风,手段严苛,量刑过重,当初连她也认可。
但眼下看着刑部查出来的细节,只觉得犹嫌不足。
要他们性命,真不算冤。
“我知道刑部的人不好开罪其他朝臣,我去同父皇说。不过你也告诉陈国生,他身为刑部尚书,还想像之前那般圆滑行事是不可能的。你告诉他,若想要这个功劳,名单他来拟。”
周政道讪讪住了嘴,此事若不是陈国生找他,他是不会触这个霉头的。得了准话儿,他忙点头,“我回去就同他说。”
沈寒烟瞥了他一眼,继续看账目,过了一会儿,她叫外面的手下,“去备车马,我要进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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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旨意,所有涉事官员,革职查办,呈上的名单所有人,秋后问斩。”
同行的陈国生整个人抖了一下,“真的吗?”
“真的。”沈寒烟道,“父皇这次格外看重青苗案,责令严审不贷。”
从乾清殿出来,整座京城雨声大作,前朝官场,实实在在的变天了。
陈国生叹了口气,自打季家倒台,徐家失势,他也就不再同沈寒烟针锋相对,说到底,朝堂混口饭吃,此刻为了卖好,自然多说两句。“公主,您知道陛下此次为何这般严酷?”
“为何?”
沈寒烟同样有这个问题,父皇登基以来,一度倡导无为而治,朝臣平衡,便是政令,也都是由历任内阁商议而得,所以不知为何会亲自插手这件事。
“因为当初这新法是长公主设下的。”
“父皇不是和长公主不和吗?”沈寒烟皱眉,她隐隐猜得到端倪,但她不敢往那处想。
陈国生也同样不敢说。
“臣不敢说,只是同长公主相关的,您都尽量避开就行。”
沈寒烟也不打算问了,碰巧母妃身边的宫女过来,“六公主,懿妃娘娘知道您今天来,特意叫小厨房准备了吃食。”
陈国生识相得退下,沈寒烟愣了愣。
她之前进宫多次,自那日之后,母妃可是一次也没见她。
刚一进懿和宫,懿妃亲厚得不正常,人还未踏过门槛,已经得了封号的懿妃便起身迎接。
待沈寒烟进了门,亲手给她布菜,“这吃食都是你素日最爱吃的,怎么不见你多吃点?”
可沈寒烟刚拟了一波赐死名单,实在有些吃不消,整个宫中的气氛怪异,不仅宫女,便是懿妃都在紧盯她此刻的神色,让沈寒烟很不自在。
终于她放下了筷子,“母妃,一会儿户部还有事,儿臣就先回去了,您...”
她迟疑了一下,“您可还有什么事儿吗?”
阖宫安静,过了半晌,终于听见懿妃的声音。
“确有一事。”
沈寒烟心说她就知道。
“有几个人,涉及此桩青苗案,烟儿,你可有法子救他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