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烟去找父皇,彼时太后正和李妃在永寿宫说话,李妃知道后怔怔没有言语,反倒是太后摆摆手,“由得她去。向她父皇求情有什么用,后宫哀家还是做得了主的,联姻一事意义重大,此时去便是她不懂事了。”
说罢似有似无地看了李妃一眼,“今日皇帝正不痛快着呢,你也该同烟儿说说,马上要和亲的人,性子这么浮躁可不好。”
李妃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勉强扯了扯嘴角,明明又登高一位,却远没有想象中来得呼风唤雨。
乾清宫。
皇帝眼色沉沉,刘全德在门槛外往里探头,看见那一案牍的本子,已摞得比人都高。
全是早朝上参裴斯年的本子。
御史台监正大夫继三大罪后又细数小项三十余条,言官哭天抢地的声音仍犹在耳。
“裴斯年驻黄淮已有两月有余,不见修堤筑坝,毫无作为,任由洪水泛滥,现已惹得百姓民怨四起,此等佞臣,毫无水平,草芥人命,臣恳请陛下,将此人押解回京。”
皇上脸色沉沉,随手翻开一个奏折,又很快合上,里面细密的蝇头小楷,列出裴斯年其罪三大条。
无动于衷是为一。
停修堤坝是为二。
草芥人命,枉为人臣是为三。
更有无数细项干条,应了什么叫罄竹难书,配着外面的蝉鬼儿,叫得让人心烦。
“刘全德!”
刘全德刚把目光收回来,赶忙应,出来忙叫小太监赶紧去添新茶,顺道招呼粘杆处,把知了全粘走。
正是忙道的时候,却听见一道轻而有序的脚步声,抬眼看,正看见蹁跹的姚黄裙摆。
“六公主。”刘全德抹了把汗,赶忙迎上去,“殿下,今天实在不是好时候啊,早朝上那折子流水一样送上来,陛下动了大气了,您还是别进去了。”
刘全德用极小声道,“全是参裴大人的折子,皇上已拟下了口谕,叫大内左都太监赶去黄淮,把裴大人召回来。”
沈寒烟准备迈进乾清殿的脚步停了一下,亲手捧着盒子的指尖紧了紧。
父皇既然已然打算召回裴斯年,代表心意已决,她又何必再去违拗圣意。
但眼下唯一的机会溜走,可就再没有了。
正当犹豫之际,就听见殿内声音响起,“外面何人?”
声音在空寂的金銮殿内传来回响,刘全德呼吸一屏。
沈寒烟被这声唤回了神,心绪一震,终于下定决心,迈过门槛,扬声道,“是儿臣。”
退无可退,人总得搏一搏。
殿内安安静静,沈寒烟的脚步显得突兀,皇帝神色淡淡,却也没看她,“你怎么来了?”
“若是为了联姻的事儿,便去同太后和你母妃商量,手心手背,朕也无法。”
沈寒烟心绪一震,抬眼的时候眼圈儿已经红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装的还是真的,“儿臣只是来看看父皇。”
“这是什么?”
沈寒烟把手里的东西递了上去,“前些日子那漠北王子说话实在过分,儿臣实在不甘那荒芜漠北拿水患做引,就...”
她顿了一下,皇帝将那幅图摊开,认出那是黄淮河,颇为惊讶,终于正眼看向沈寒烟,顿了顿,“这是你画的?”
随着画卷被展开得越来越长,整个地势面貌被一一展示出来,从漠河镇直到柳越城,每一处的风貌和地势水位,说是蔚为壮观也不足为过,皇帝目光流露出惊讶。
沈寒烟点头,“如今水患艰难,连漠北人都敢说三道四,儿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但又实在没什么能做的,只出钱请了些黄淮那边过来的学士乡民,将黄淮的水位情况一一收集起来,画了这幅黄淮的水位图,儿臣都尽力去还原了那里的情况。”
她说着跪了下来,“儿臣想,画这些未必能有用,但若是能送到治水一线,拿着当做参考对症下药,或许好过年年修堤这一成不变的法子。”
开口半句没提前朝的事儿,可话却直击要害,说到皇帝郁气沉重的心里。
所有人都提要大修堤坝,但就连个不出京的公主也知道修堤于事无补,即使这样还要修,抱着的就不是治水患的心。
“连你也看得出来。”皇上慢慢摸上那画,“年年修完年年塌,就这还敢上书让朕换人——”
沈寒烟诧异抬眼。
皇上看来也不愿如了前朝老臣的意。
可为什么又要派人去把裴斯年召回来?
她目光落在那累牍的折子山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未尝不愿,可堵不了悠悠之口,皇帝又极爱惜自己名声,虽有决心,却也不会在前朝一边倒的情况下豪赌,所以只能寻那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沈寒烟看向皇上,皇上此刻看上去好像比之前苍老了些,有几分壮志未酬的落寞,沈寒烟知道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两年天灾人祸,财政不足,与其年年建堤坝,再被冲垮,不如疏通淤堵。倒是不如先任由黄淮河底的淤泥一并冲到下游,加深河底。”
她继续道,“儿臣找人寻了好些黄淮灾民,他们都说...都说年年修的堤,并不稳固,每年徒花费了银子,那堤坝最后全都化作了泥沙增高了水位。父皇,莫要听了前朝那群老古板的话,便宜了某些人。”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安静了很久。
沈寒烟连呼吸都不敢,这些话若是个有差事的皇子说出来,都算情有可原,可由她说出来,便是后宫干涉朝政。
御史台知道了是要参上一本的。
随着指尖摩挲纸张的声音,皇帝慢声道,“朕何尝不知道,何尝不知道有人明要修堤,实则是要修他的生意。”
“这是百万民生,赌不得一点。朕是广开言路的明君,可前朝一边倒的态势,朕如何力排众议?天子一点错都不能有,六公主,你可明白?”
沈寒烟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不作为,就无过错。
前朝勾结在一起,便是皇上也没法。
可她记得,上辈子明明推行下去了,同样前朝倾倒,新的治水令,却正常推行下去了。
一个想法如炸雷一样在她脑海中升起。
不是皇上力排众议,而是因为裴斯年。
一个奸相在,自然万事万物均有怪罪的出处。
当年一众大臣弹劾,百姓非议,直言裴斯年奸臣佞相,肆意妄为,就连后面有了成效,黄淮两畔也有着裴相一令,止小儿夜哭的谚语。
结果好,父皇治水有方。
结果不好,奸佞当道,上不传下不达。
沈寒烟突然明白了。
眼下朝堂一边倒,皇帝不可能去做那个押宝的人。
若押赢了皆大欢喜,押输了,皇帝本人就成了众矢之的,连个怪罪的人都没有。
沈寒烟从前自以为擅于弄权,却不想见识到真相才叫人齿冷。
“父皇,这才不到月余,平日治水修堤,也要三月才有成效,父皇何不就再给个三月时间,也算给他机会了。”
沈寒烟替裴斯年说话,两辈子以来头一遭,只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回头一定要裴斯年把这笔账还回来。
乾清殿安静了半晌有余,响起皇帝平静的声音,“六公主,你这是干政。”
饶是沈寒烟也不敢抬起头来,“儿臣只是看不惯前朝那些仗着自己有些年岁根基,满嘴中庸之道,却一点实事不办。”
她咬牙,抬眼扬声道,“儿臣就是看不惯他们这种大搞一言堂的。”
这话一下说在了皇帝的心里,皇帝看着沈寒烟,目光却像是在看别人,过了良久,终于听见皇帝的声音,“起来吧,之前传口谕的召回来就是。”
她长舒一口气,心底暗自决定,等有机会必要裴斯年还她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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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淮。
裴斯年看着湍急的黄淮水,所在地是个缓流,可也已经无从行走,洪水泛滥淹过稻田,两面百姓哀鸿遍野。
遍地惨状,裴斯年面无表情。
赵祎小声道,“大人,这地方是个浅滩,也算黄淮流域,算是个较为缓和的地方,但是这两日既然下雨,怕是也要撑不住了,最近百姓怨声载道。小人恳请大人就以此为据点修筑堤坝坝,不然会酿成大祸呀。”
裴斯年看了赵赵祎一眼。眼下浓浓的鸦色,可见疲态,他声音带着哑意,“疏散此地属民,所淹稻田计入账册,将附近几个小流域都汇集在金河湾。”
赵祎愣住了。
旁边听明白的立刻给跪了下来,一干郡县手备吓得乌压压跪了一片。
“不可啊,万万不可!”
这不建堤也就罢了,照这势头,将其他流域的水引到一地,这是要毁坝啊!
“裴斯年,你三思,蓄谋毁坝,可是要诛九族的!”黄淮太守气得大骂,“我要上报朝廷!”
裴斯年听到声音歪过头去,似笑非笑,“裴某早已没有九族,大人尽管。”
太守气得发抖,裴斯年环顾一圈四周,抬手,“把他拖下去,执行。”
太守被带下去的时候口中仍然喝骂不断,突然一声快马嘶叫盖住了其他,裴斯年眯了眯眼。声音方向看过去只见马上骑着一个督厂太监。
“在下东厂左领太监叶必成,裴大人应该不认得奴才。”那太监微觑着眼,并不从马上下来,只居高临下得皮笑肉不笑。
裴斯年却点了点头,“自然认得,上任吏部尚书的远房表亲,公公没被连累,真不愧是一桩幸事。”
吏部尚书因贪污获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叶太监被揭穿后脸色有些变化,皮笑肉不笑道,“奉圣上口谕,特召裴斯年,裴大人回京。”他刻意加重了候审这两个字眼
裴斯年倒也不意外,“那黄淮。水是由谁负责,陛下可有定夺?”
传信的太监怔然了一下,“嗯,并无。”他顿了顿,“陛下并未撤下您的官职。只是回京述职。”
“既然这样的话,黄淮三省可还由我调配?”
裴斯年问。
“这我也不知道。”
裴斯年听了这话嗤笑一声,对其他人道,“那好,接着做。”
叶必成好歹也是二十四监出身,环顾四周,四周洪水漫天,哀鸿遍野的,也不愿在此地多留,见裴斯年对他如此爱答不理,索性阴阳怪气起来,“您这都是要回京候审的人了,与其在这拖着,倒不如快快回去准备三审六问的供词,省得误了圣上的旨意。”
赵祎气得脸都黑了,刚要扬声反驳,就听见裴斯年凉凉的声音,“公公说得有理,只是这这段时间不少百姓骂我行事苛戾,不打点好了,怕回去的路上再带累了大人。”
裴斯年黑漆漆的瞳仁精光一闪,润物细无声的凉。太监咽了下口水,明显是害怕了,可仍要摆出官威,竖起三根手指,刚要说限期三天,就听见伴随着马儿嘶鸣的飒沓声,他赶忙转头,正看见被扯着缰绳高高扬起的马蹄。
高头大马很是慑人,又惊到了那太监身旁的马,马儿性野,太监没握住缰绳,直接被带连着摔进了一旁的泥地里。
而那马儿发狂跑远。
裴斯年冷眼看着,等那马跑远了,从赵祎处取出弓箭,干脆利落地拉弦,射箭。
马哀嚎一声,应声倒地。
太监满脸的惊魂未定,恶狠狠看向来人,脸色却变了
“周宴行?”
周宴行翻身下马,对惊了那太监马匹全无抱歉意思,只是扬声道,“皇上有旨,黄淮人事管制不变,由裴大人继续在黄淮治水,不必回京。”
说着拿出了圣旨和令牌。
裴斯年倒是并不意外,太监脸色却一阵青白,“周大人,你什么意思?”
周宴行拿出圣旨和令牌,“字面意思,皇上收回成命。”
太监出身宫内二十四监,走到哪不说前呼后拥,也是捧得体体面面,偏这刚贬了官的冷面鬼不卖面子,脸色铁青。
“皇上已经下的旨意,怎么可能收回成命?”
偏偏周宴行也不退半步,“六公主特向皇帝进了言,怎么,公公觉得这旨意有假?”
太监自然不敢,只得接过来反复看着那圣旨,有些下不得台。
赵祎没见过这架势,没了主意,看向裴斯年,后者眼睛却直直盯着周宴行手里那枚令牌。
“大人...”赵祎小声提醒,裴斯年终于移开了目光。
“公公,周大人,山高路远,来的途中辛苦,两道旨意,都可见朝廷对黄淮的重视,裴某感激不尽。”
周宴行看了他一眼,“你谢谢六公主就行。”
裴斯年一字一句,“自然要谢的,只待水患治下,回京亲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