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阴暗,白雾笼罩,稀薄的月光穿透树冠与雾气,隐约照亮了草地与一猫一人。
莱恩在亚历克斯头旁来回踱步,紧紧盯着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的眼皮不断颤动,似乎做着异常丰富的梦境。亚历克斯的头顶前,那株细长的树芽在二十分钟前低下水滴后便在两息间枯萎了,零落成泥回归草皮。
莱恩在树芽枯萎后,想过再潜入亚历克斯的梦境中查看情况,却担心这会干扰这座森林的魔力,也怕期间兽群或血法师会找上门来,所以犹豫一番后还是选择了等待并守在现实之中。期间他只有心焦的份,不知浓雾会持续到何时,也不知亚历克斯何时会醒过来。
亚历克斯的双眉忽然拧起来了,眼角蓄出泪水,跟着滑落脸颊。莱恩连忙走到他身边,两脚搭上他的肩头,一颗心悬到喉咙。怎么了?梦中发生什么事?他怎么哭了?
几秒之后,亚历克斯眼皮微微抖动几下,然后睁开了。
“呼。”莱恩呼出口气,连忙退开两步,觉得自己总算能放心呼吸了,连忙在他面前挥爪,“谢天谢地。亚历克斯,看得见吗?你没事吧?”
“莱、莱恩?”亚历克斯眼中有着从大梦初醒的迷茫,“你……真的是你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
莱恩想了下就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如果我是假的,你觉得我会跟你老实说吗?”
“也对。”亚历克斯一手抚额,思索着道:“这次脑袋清醒许多,什么事都能想起来。”他低头看向自己右脚小腿处,一手抚上裤子被蛇牙咬穿的两个小洞,“所以这次是真的,我醒来了……但伤口不见了。是你帮我治好的?”
“当然。怎么,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没有,”亚历克斯晃了晃脑袋,扭了扭肩膀,“只是感觉还有点昏昏沉沉的,肌肉也有些酸痛。我昏过去多久了?”
“快一个小时了。怎么,你在梦里待了多久?”
“感觉像是一辈子。”亚历克斯露出复杂的表情,似乎有着怀念、悲伤,还有说不出的释然,“还有那不是梦,而是我妈的回忆。你不会相信我都看到了什么。”
乔安娜的回忆?莱恩虽然好奇,却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晚点再跟我说吧。听着,亚历克斯,计画有变。这是个陷阱,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什么?”亚历克斯一愣,连忙站起来,捡起地上的球棒、护目镜和滑雪面罩,“那血法师呢?”
“先走再说。”莱恩摇头道,“为了解开你中的法术,我刚刚消耗了一些魔力,如果现在遇到他,我没有必胜的把握。”何止必胜,依他仅存的三成魔力来看,连半成的胜率都不到。虽然法师间的强弱并不以魔力量为唯一判断标准,但经过这次埋伏之后,他对血法师的阴险狡诈已经有了深刻认识,还觉得对方似乎对他有超乎寻常的了解、能够猜到他的一举一动,这让他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
“好吧。所以我们就下山吗……哇!”亚历克斯在抬头套上面罩时看到周围浓雾,“雾怎么……”
“这座山在帮我们隐藏行踪,也不知道它能维持多久。”这种弥漫三四座山头的浓雾,要耗费的魔力超乎莱恩的想象。就算是觉醒了意志的大地,恐怕也没法维持太久。“我们得快点,至少先回到刚刚那个燃烧区,血法师可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还能跑吗?”
“当然。”亚历克斯戴上护目镜,全身又恢复成一身黑的模样,“你先跑,我跟在你后面。”
“好。”莱恩也不跟他废话,当先跑往来时的方向,身后响起亚历克斯的脚步声。
他们钻过树丛、跑下山坡,期间莱恩觉得身体有些乏力,脚步因此慢了下来。他们跑了一会儿后,亚历克斯似乎也发现了,便边跑边说:“莱恩,你速度变慢了,你还好吗?”
莱恩这才察觉自己速度慢得比他预料得还严重,甚至让亚历克斯有余裕说话。“我……我只是有点累。”
“有点累?不,莱恩,停下。”
“不行,我们没空停下。”
“不,我认真的,快停下。”亚历克斯放慢了脚步。
莱恩别无他法,只得跟着停下,回头朝他低喊:“你在搞什么?我们得快点。”
亚历克斯蹲下后卸下背包,拉开拉链,探掌进包内作势把东西压了下去,“好,这样应该可以了。快点进来,我背你。”
“什么?”莱恩摇头,“不,这样有危险我会来不及反应。”
“别废话。”亚历克斯挑眉瞪他,“你以为我第一天认识你吗?从你跑步的速度来看,你恐怕没剩多少体力了吧?”
“我──”
“是你逼我说狠话的喔。”亚历克斯深呼吸,“你的速度只会拖累我,听懂没有?”
“你──”莱恩怒上心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说词,“我──Fuck!”他跑过去钻进背包里,等亚历克斯背起后,两爪搭上后者的两肩,“你这混蛋。”他竟然被他一句话拿捏住,真是丢脸到家了。
“是你先的。”亚历克斯站起,调整了一下背包肩带,认准方向后再度跑了起来。他说得没错,他一个人跑的时候比刚刚快多了,步距极大、步伐稳健,宛如一颗子弹般射过树林。
但这样也好,莱恩心想。虽然颠簸了些,至少他能节省体力。
“你刚刚没说。”亚历克斯竟然还能一边跑一边说,“为了帮我摆脱恶梦,你消耗了多少魔力?”
莱恩犹豫了下,觉得眼下还是实话实说的好,“还剩三成。”
“难怪。”亚历克斯说完就跳下一段一层楼高的陡坡,两膝一曲稳稳落地,又跑了起来,“是我的错,我太大意了……我应该听你的话,不该跟那些野兽缠斗的。”
“别说了。”莱恩说,“我猜到可能有埋伏,却还是没反应过来。如果没有你的话,我独自面对血法师,可能还会中招。那时候可就没人来……”他说的是实话。就算他能解决兽群,牠们身上魔力也会混淆他的感知,让毒蛇偷袭得逞。到时他可能无力一边抵抗梦魇术,一边面对兽群和血法师。重点是还没人能帮他,最后只会让整座山、还有雾林镇沦为那法师的囊中之物。
亚历克斯点点头,沉默了一下后说:“在梦中……那果然是你,对吧?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只有声音还不够。”莱恩摇头道,“我必须把魔力交给……这座森林,才能破除梦魇术。”
“梦魇术?”亚历克斯闻言点了点头,“的确……不管再怎么美好,那都是恶梦。”
“我知道,我都……看到了。”莱恩有些忐忑,“抱歉。我不是有意……”偷窥的。再怎么说,那都是亚历克斯心底最深层的渴望。换作是莱恩自己,他也不会希望有人能看到他的。
“别道歉,莱恩,是你救了我……又一次。”亚历克斯一边说一边跳过地上的树干,期间一边换气,“多亏了你,我才能知道……我妈和我爸的过去,我才能……理解。”
“我没看到那部分,你也不用跟我说。”
“我知道,但我……我想跟你说。只是我不明白,那份记忆虽然是我妈的,但并不是直接来自她,对吧?”
噢,所以亚历克斯也察觉到了。“我想不是。那是──是这座森林的。”莱恩在感受到那株树芽的魔力时才恍然大悟。“不知怎地,这座森林……不,不只,还有这座山脉──这附近的大地,都觉醒了自我意识。或许是因为乔安娜葬在山里,它才有她的记忆,所以才能传给你。”关于山脉觉醒的事情,他听那挪威的老德鲁伊说过,只知道那是少之又少的案例;至于记忆的事,则是他的猜测。
“我想也是。”亚历克斯说,“我看到了。这座森林在提醒我……她已经走了。但……她的记忆却还在守护我。”他说到这已经有些鼻音,“就算在她走后也是。”
“她爱你。”莱恩轻声道,“她爱着你们。”
亚历克斯抽抽鼻子,没再多说什么,不过脚下的速度又加快了一点。又跑了一会儿,他们眼前的树木渐少,出现一片空旷草地,地面上的浓雾淡了许多。
“我们回来了。”亚历克斯侧头说到,蹲下把背包放到地上,让莱恩跳出来,“现在呢?我们要直接下山吗?”
“我……我不确定。”莱恩也有些犹豫,“血法师对自己的血魔法有感应,他一定知道埋伏的兽群被我们歼灭,可能正在赶往刚刚那树林的路上。如果要打败他的话,我需要更多魔力,但就算现在冥想可能也来不及。”他恐怕只有十分钟,最多二十分钟,这样魔力最多只能恢复到将近四成,胜算还是不高……
他想了想后,心中有了决定。“亚历克斯,我要留下。你快点下山,叫哈利来接你。我解决血法师后就去找你们。”
“什么?”亚历克斯愕然,“不。我们说好了。我会帮你解决他!”
“计画赶不上变化。现在的我都自身难保了,更别说照顾你。”
“刚刚是谁背着你过来,记得吗?这事没得谈。”
“滋……沙沙……”莱恩还想再说,就听到亚历克斯臂上的无线电发出声响。
“滋……”无线电的杂讯响了一下,“士奇……滋滋……哈士奇,有听到吗?”是哈利的声音。
一猫一人对望一眼,都没空再吵。亚历克斯一把扯下头罩和护目镜,解开无线电,按着通话键呼叫起来,“哈──麻雀,是我。怎么了吗?”
“亚──哈士奇?谢天谢地!”哈利说,“滋滋……你……什么鬼啊?不是说好每半小时联络一次吗?”杂讯又响了几声,声音渐渐变得清楚。
糟糕。莱恩脖子一缩,他刚刚全副心思都在亚历克斯身上,完全忘记这事。不过为什么对讲机刚刚没响呢?他回头望了望仍弥漫浓雾的林间,又转头观察了下浓雾较淡的空地,便有了猜测,“亚历克斯,是雾的关系。”
亚历克斯点头,朝对讲机道:“抱歉,麻雀,我们刚刚遭遇突发状况,还有浓雾干扰了通讯。先别提这个,你那边有什么情况?完毕。”
“你说咧?调查队他们进山啦!”哈利的语气又快又急,“山上突然起雾,就连镇上也看得到。好多猎人出了营地,有二三十人,可能更多,他们都上了篷车,有□□辆。还抬了很多大箱子上车,我想应该是火把,很多火把!”
“什么?”调查队出发了,还带了枪!之前莱恩听到这些代号时,不禁吃吃笑了好一会儿,说要把这些代号塞在同一个句子中讲出来的人脸皮得够厚才行。但现在听到例句,他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
亚历克斯和莱恩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凝重,又呼叫道:“那──你没事吧?你人在哪里?”
“我没事,我把车停在对面街区的角落,还熄火关灯,他们没发现我。我现在正在赶往转运站,但路上有更多路口被封锁了,我得绕路才行。”哈利说的是事先约好的接应地点,跟他们上山的地点一样在东南山区,不过还要更远些,“你们在哪?你们成功了吗?你们要……滋滋……”他还没说完,无线电又开始传出杂讯。
莱恩听到杂讯时,也看到林间的雾气慢慢飘飘进草地内,“亚历克斯,有状况。”
“麻雀、麻雀?”亚历克斯没空回答他,“我听不清楚,你刚刚说什么?”
“你们……转运站……还是我……回巢……”哈利的声音被杂讯掩盖,但一猫一人最后还是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麻雀,我听到了。”亚历克斯连忙喊到:“不用管我们,你先回去,听到没有?别等我们!”
“什么?……沙沙……不,我……滋滋滋滋……”哈利的话没说清,便被杂讯掩盖。
此时雾气也已经充斥了整片草地,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一片。亚历克斯只好脸色凝重地把无线电收回臂带。
莱恩在听到调查队带着武器上山时,心中便有了决定。“我们下山,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拧紧双眉,“你确定吗?”
“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其他的事回去再说。”莱恩虽然想尽快解决血法师,但计画赶不上变化,他也只好随机应变,“浓雾是在你昏迷时出现的,也就是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前。调查队搭车上山只要半小时,再让他们迷路一个小时,也差不多到了山腰。就算我们解决了血法师,也会遭遇他们的包围,你也会被发现……太危险了。”
“好。”亚历克斯点头,“那我们快走。”他蹲下拉开背包,“你要进来吗?”
“不,我在外面比较方便行动。”莱恩巡视四周,雾气已经浓的让他辨认不出方向,“我们要往哪个方向走?”
亚历克斯背上背包,拿起球棒,指了十一点钟方向,“应该是那──等等。”他倏地看向左侧树林,眉头皱得紧紧的,“有东西来了。”他连忙套上面罩和护目镜,站到莱恩身旁,两手握紧球棒。
“什──”莱恩先是愣了下,随即听到动静,“该死!”连忙转身面对声响处。没想到他耗费太多魔力,连感官都有些迟钝了。
在他们九点钟方向的树林间传来簌簌沙沙枝叶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在靠近树林边缘时渐渐慢了下来。迷雾中,血红眼珠一双接着一双亮起,一只只野兽的轮廓跟着浮现。
莱恩数了数,数量有十多只,但成员比较复杂,有五只狐狸、三只山猫、四只灰狼、两只山狮、两只长着獠牙的野猪。牠们同样都被血咒控制了,但不知为何,身形只比正常体型大了一些,肌肉却更加枯瘦。
接着,在一猫一人正前方的浓密白雾中浮现一道模糊的黑影,越走越近,直到十多公尺外,莱恩和亚历克斯隐约可用肉眼辨认出来者那高大干瘦的身型──是那只食尸鬼。
“莱恩,那是……”亚历克斯忍不住侧头瞥了他一眼。
“没错,是牠。”莱恩心中虽然还有着些许疑惑,但并没太多意外。他从第一次遇见狼群那晚便升起的疑惑在这段期间不断加深,并在刚刚第二次遭遇兽群袭击时得到了验证。
“是我的错觉,”亚历克斯低声说:“还是牠变得更大只了?”
“不是错觉。”莱恩也瞇起眼睛仔细观察。借着些许的月光,他看得比带着护目镜的亚历克斯清楚许多。
那只食尸鬼的皮肤苍白得像是死尸,肤下隐隐透出青色的经络;身形则变得更加高大、四肢与身高相较虽显得瘦长,却也有将近一般成人的大腿粗。之前第一次面对牠时,牠稍微挺直身挥爪攻击时,看起来最高也还不到两米;但现在再看,那佝偻的身躯似乎已经超过两米了。牠弓着背,两只手臂微曲在胸前,直直地盯着一猫一人。
莱恩在上下打量牠时,看到对方胸膛正中央闪过一道晶莹的白光,细看之下竟发现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半透明乳白色晶石,一半裸露在外、一半就这么埋在牠的胸膛中,从中竟散发着魔力的银光;而之前胸口那道仿佛X字形的狰狞伤口看起来竟快要愈合了,只留下浅粉色的疤痕。
搞什么?那是……魔矿吗?莱恩猜测着。他想起第一次看到牠时,牠的胸前就有那道奇怪的伤口,像是有什么人曾把牠的胸膛剖开似地……原来那之下埋的就是那鬼东西吗?是谁做的?奥德里奇吗?这也是他的实验?
“牠为什么会在这里?”亚历克斯说,“牠也被血魔法控制了吗?”
莱恩闻言则看向食尸鬼那双漆黑的眼珠,不但没从中发现血红色的光芒,反而察觉其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对了,这只食尸鬼有智慧,而且不只如此。莱恩脑中飞快地闪过最近的事件:老比尔为何遭受狼群攻击、调查队来镇上追捕的目标究竟是谁,还有那操控野兽的血法师为何来到镇上、他的目标是什么……最后甚至想起了自己在弗农市追着食尸鬼一路南下的经过。一连串的线索连结在一起,他终于搞清楚镇上这一连串事件的真相。
“不,牠没有。”莱恩说,“等等听我的指挥,哈士奇。”他希望这样能提醒亚历克斯。他的本名被知道无所谓,但哈士奇的可不行。
亚历克斯看向他,目光闪了闪,“怎么了,尾巴?”果然,他领悟得很快。“我们现在怎么做?我们要……冲出去吗?”
“先别冲动。”如果只有兽群的话或许还可以,但食尸鬼来得太快,贸然这么做太危险了。他在兽群出现时就开始按照冥想方式运转魔力,虽然比起全副心神冥想慢了许多,但能累积一点是一点。同时,他也必须想个办法提醒亚历克斯才行。
“哈士奇,你还记得刚刚在牠来之前,我们正在说什么吗?”莱恩在亚历克斯侧头看过来时,用眼神朝他臂上的无线电示意。他说是上山的调查队,现在只希望对方能理解他的意思,“我们寡不敌众,被包围了。”但等到调查队一到,可就不一定了,至少能有突围的机会。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希望调查队能够快点赶到。
亚历克斯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没再说什么,转而紧紧盯着兽群和食尸鬼。
莱恩接着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惊疑,朝食尸鬼开口说:“你……你不是真正的食尸鬼,对吧?你──你就是那个血法师。”
“什么?”亚历克斯失声道,“你说这只食尸鬼是──”他用球棒顶端朝牠一指,“是血法师?”
没想到那食尸鬼竟咧开嘴巴扬起嘴角,“咯咯咯……”那声音低哑粗砺得像是粗糙的石头在互相磨擦。配合牠的表情,莱恩觉得那是牠的笑声,便不禁感到一阵悚然──他还真没听过食尸鬼笑呢,虽然对方也不是真正的食尸鬼,但发音器官应该是一样的。
“黑猫莱恩。”食尸鬼开口,“不老不死的黑猫、受诅咒的黑猫、黑魔法师奥德里奇最成功的实验品……我听说你的名号很久了,没想到会有亲眼见到的一天。”
莱恩不想理牠,只是沉声道:“你是谁?”
“我的名字是麦肯纳?琼斯,”食尸鬼举起左爪俯在胸前,彷佛在自我介绍一样,只不过他的根根爪子都锐利如匕首,“正如你一样,我也是被奥德里奇由人类转化而成的,只不过被变成了食尸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