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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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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咨询室内,凶犯与侦探的地位倒错,宫守沙耶香并未展开她夹在腋下寸步不离身的记录簿,而以老朋友的口吻问道:“你是从哪一时刻起发现端倪的?”

太宰治玩了个精妙的文字游戏,这场咨询并非私密的,小庄速坐在太宰治的身后,公文包内的录音笔忠实履行它的职责,宫守沙耶香已认罪,要将她的证言记录下,必要时提交给警视厅。

至于太宰先生的言语,嗯,要删除得干干净净。

“如果你说的是杀人手法,一开始就大差不差了。”轻描淡写地说出不得了的话,小庄的手抖了一下,既为太宰治非人的智慧,也在心头呐喊。

啊!啊?你在做什么啊太宰老师!

宫守沙耶香高抬起左侧的眉毛,以平稳中透着一丝匪夷所思的语气道:“困扰你的是?”

“你的动机。”太宰治成为了绝佳的来访者,知无不言,“这不像一场激情杀人,平稳得像是一场深思熟虑的复仇,但我依旧找不到你杀害他的理由,短暂的接触不足以勾出深切的杀意。”他略作停顿,又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直到我听说困扰警视厅的连环杀人案。”

“第一名受害人是山下猛,大半个月前发臭的遗体被发现在他租住的集装箱内,他是一名因暴力犯罪二度入狱的危险分子。”

“第二人是二阶堂忧,某新兴电子商社的社长,因年纪轻轻收揽常人一辈子也无法赚取的财富而在社会闻名。个人能力出众的同时私德却不佳,出入于大阪夜总会与女招待跟花魁纠缠不休,遗体被发现在靠近大阪天王寺町三丁目附近夜店后门的巷道之中,死后也曝光出他利用旁氏骗局迅速敛财。”

“第三名受害人橘里人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大学生,被勒毙在校外租住的公寓楼里,由管理员发现。”

“最后一人则是高桥明。”

“一般情况下,很难发现这三人的联系,山下猛且不谈,橘里人来源于社会福利机构,因机构的院长姓橘才会有相同的姓氏。而二阶堂忧,他虽与高桥明一样有心隐瞒自己的出生信息,警方细致调查后不难发现,他也是被领养的。”

“到这为止,事情就基本水落石出了,福利机构、教养机构与监狱,倘若说有什么人会听是接触这三地定然是社会义工,二十三年前文部省曾下发十四号文件,召集全国各地的临床心理士对特殊机构人群进行铺陈似治疗法,动员在岗或者不在岗的人员以书信或者面对面义工的形式介入特殊人群们的生活,帮助他们回归正常。”

他邀功似的眨眨眼,又俏皮地翘起腿道:“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对太宰推理的赞许,宫守赞许地点点头,她接过话头道,“你说得没错,这是针对过去某事件而引起的处心积虑的复仇与迁怒。”

“并不是激情杀人,而是我过往一半以上的岁月都在为寻找复仇对象做准备。”

她毫无障碍地说出自己的经历,在过往的咨询中宫守沙耶香尽量避免自我曝露,她的过去听起来不像个正常人,而是需要治疗的病人,但对首次燃起兴趣的太宰治,她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何尝不是认为自己曲折的经历能给对方带来一些好处呢。

她想:现在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从头说起,我在被收养前的原名是大田爱,与第二个受害者二阶堂忧一样,我也有被从福利院领走的经历。在那之前我与我的母亲秋野明子居住在一起,她是那个年代罕见的女性临床心理士。”

太宰举手问:“大田爱与秋野明子的姓氏不同哦。”

“大田是父亲家的姓氏,二十几年前日本离婚女性数量很低,如果中途换姓氏在校内定然会引发流言蜚语,为了让我不在校内受到霸凌,妈妈选择不给我更改姓氏。”

“临床心理士的工资很高,岗位常年供不应求,托福,我一直过着还算富裕的生活,没有像其他单亲母亲家庭一样陷入贫困。”

“因二十年前的有知识的进步女性较少,妈妈常身怀忧重的社会责任心,一方面想为了女性就业与深造贡献自己一份力量,另一方面,她回馈社会的渴慕比许多人都来得多。”

“以文部省的文件号召为契机,在诊疗的空余无偿前往监狱或者福利单位做心理谘商,为社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只可惜,与我不同,相较于我的技术性咨询,妈妈要更真情实感,这虽导致她的咨询缓慢,却进展神速,与患者构建了紧密联系。”

太宰接话道:“也就是说,四名受害人都是她的咨询对象?”

宫守沙耶香点头:“是这样的。”

【哈。】

太宰心中发出一声笑,而现实生活中,轻巧的音节同样从他喉咙里泄漏出,听得小庄速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抓狂地抱住肩膀,攥紧手指节间的面料想: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在做什么啊太宰老师,这是该笑出来的时候吗?!】

倘若世上有一种仪器,能检查人的杀意粒子或是成为潜在犯的数值,他相信太宰老师的数值应当会比许多连环杀人犯更高。

他心头涌动着的恶意,就像拍打浪花的灰色的海洋,谁也看不清海的广阔与八千里下深海中堆积的淤泥。

正是在他眼中看见了深渊,小庄才会行使自己作为成年人的权利,生拉硬拽将他拖至心理谘商室并选定了一位以为能承托住太宰先生意念的技术型心理士。

结果……

小庄受不了了,安静地抓狂着,他的心攥成皱巴巴一团纸,大声呐喊着:

【结果,让超冷静的连续杀人犯凶手给太宰老师做咨询,还不如不做啊!】

简直像特异分子间的惺惺相惜,不远万里将他们凑在一起似的。

太宰治关注到小庄安静的抓狂了吗?那是当然的,他只在心中嫌弃地想:

【太逊了,小庄】

比之那些……

太宰治眼珠灵巧地转动着,神经末梢、血管因盈上心头的异样的雀跃而跳动着,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都飞扬起来,心中已描摹出案件的全貌。

“让我想想,这一出精妙绝伦的复仇剧需要一点催化剂。”他说,“所以,是山下猛对吗?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疑似有精神类症状的强袭犯,根据警视厅记录在册的资料,你的母亲秋野女士二十年前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因当时的摄像头等设备不够完善,没有捕捉到肇事人的脸。”

“太宰君。”宫守沙耶香的声音略有些发沉,“让我提醒你,这不是什么复仇剧,而是我过去的人生。”

“抱歉、抱歉。”太宰以极快的语速说道,他像是喝醉了酒的人,进入了微醺的颠颠的状态,在那句不怎么走心的道歉后人皮滑落,似露出其中的不可名状之物,他笑着说,“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我表示深重的歉意。”

【啊啊啊啊啊!穿上你的人皮啊太宰老师!】

小庄无声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宫守沙耶香真实地叹了口气,她是一个理智大于情感的人,在过去无数个静悄悄的夜晚中咀嚼过去的仇恨,一遍又一遍描摹仇人的面庞,在心中燃烧着冷冷的复仇的火焰,恒定而冰冷,因此,她并不会被太宰的态度而激怒,甚至能以心理士冷静而客观的眼光来看待来访者病态的行为。

“冷静,太宰君。”她说道,“你这副模样换作其他心理士很容易判定为反社会人格。”

太宰说:“难道在沙耶香眼中,我不是吗?”

【…………】

小庄静静地碎了。

宫守沙耶香没回答太宰的问题,而是回到了一开始的叙述:“正如同你所说的,这是一场复仇,在心理治疗期间山下猛与我妈妈建立了深厚的情谊,然而在离开看守所不久后,他又因情绪失控而重伤邻里,逃亡的途中他联系我的妈妈,想要获得支持,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当时她正在九州县一个片区内的福利设施进行临床调研,逃亡的山下猛通过九州的地方报纸寻找到妈妈的踪迹,并且威胁了福利院的孩子,让他们借机尾随确定了妈妈的住所。”她略作停顿上,“参与此事的是第三名受害者橘里人与高桥明,而这件事还是橘告诉我的。”

太宰迅速地问道:“那二阶堂忧呢?他明显与高桥明等人不是同龄人,当时他应当在读大学。”

“是的。”宫守沙耶香说,“他的大学费用是妈妈资助提供的,山下猛选择在偏僻的小巷中开车冲撞妈妈,当时的我除了给警察以及120打电话外,还选择向他求助。”因为是个孩子,身边又没有其他提供帮助的成年人,选择求助于妈妈资助的已经成年的年轻有为的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然后被拒绝了。”

理所当然的。

太宰说:“不过,帮助当时的你也不是他的义务,从这角度来看,二阶堂先生被杀死似乎有点冤屈了。”

“太宰君。”宫守沙耶香平静地说,“我也是人。”

太宰:“嗯哼?”

“既然是人,就是会迁怒的。”

无比平静地承认了自己的迁怒。

“哈!”像逗乐了太宰治似的,他抱着自己的腹部笑得前仰后合,“你说得对,沙耶香,你说得对。”

“既然是人,就是会迁怒的。”

“死字是为了什么呢?”太宰治问。

宫守沙耶香:“为了让他们产生一些联系。”

太宰治:“不是为了让侦探发现阻止你吗?”

宫守沙耶香:“不,我有隐隐的预感,事情会顺利的,毕竟他们在社会关系上毫无交集。”

她的话像锤子一样落在太宰治的心上:“最难侦破的案件是看似毫无交集的人以莫名的方式死亡,而最无法阻止的行凶是深思熟虑后的复仇。”

忽的,门外传来一些令人不安的喧嚣,太宰治终于扭头,对伪装碎裂石雕的小庄速说:“去看看吧,小庄,我们的对话快结束了。”

多么刻意地支走人。

小庄速左思右想,纠结地站了起来,听从了太宰治的安排。

而在他将门落下的瞬间,太宰治清脆的嗓音再度回荡在不算宽阔的咨询室内。

“我很满意,沙耶香。”他站起身,做了个脱帽示意的举动,“感谢你的分享,这是一个精妙绝伦的故事,比起那些毫无深度的不值得一提的浅薄杀意,这一案件中有故事、有情感、有起伏,更重要的是,你自始至终是清醒的。”他说,“复仇是个沉重的字眼,我很喜欢你的复仇,它让人的死有了重量。”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似也准备离开了。

“稍等一下。”心理士却突然开口了,她道,“刚才既然说了让我最后一次履职,在我自我曝露后,也不得不单刀直入地谈论你的问题了。”

太宰治忽地一顿:“哦?”他还是那副感兴趣的模样,又好像万事没有映入他的眼底。

“对我来说复仇这件事像人生中的一个环,虽不能说我做得一切都是为之服务的,却也像绳索一样,牢牢禁锢着我,即必须完成的事。”

“太宰君是一个深谙心理学之博大精深,擅长伪装又真诚的捉摸不定的人,回到一开始的判断,你的外在表象像一个反社会人格者,又好像不是。”她略作停顿,“我认为,对太宰君你来说,行善与为恶没有区别,生与死也一样。”

太宰治假面的笑容消失了。

“对这样的你,智商超过常人的你来说,既感不到任何的重量与价值,又为什么寻找着虚无的情绪饵食,令自己努力地活着呢?”她说,“这一问题我思索了很久,分明应当不存在求救欲这种念想,实际上却在为自己寻找活着的趣味与理由。”

太宰治:“……”

“于是我认为,你也有某条绳索。”她说,“某条将你捆绑住的,吊在现世的绳索。”

“那么,你是想给我什么忠告吗?”他恢复了轻飘飘的语气,而话中的内容又像是刺猬竖起了浑身的防御,“已经失去绳索的沙耶香小姐。”

“不是忠告,只是,我想告诉你,能够与人生相链接的绳索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她说,“哪怕复仇令我锒铛入狱,我也并不后悔,这就是绳索对我的重量。”

“所以,不要被轻易压倒了。”她说,“与此世产生更深、更牢固的连结吧,这就是我的善意的提醒,太宰君。”

与此同时,松田阵平与白鸟任三郎破门而入,宫守沙耶香不用提醒,主动抬起她的手,只听见咔嚓一声,银色的手铐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1月6日下午3点00分,犯人宫守沙耶香逮捕完毕!”

看着自己的手表,松田如是说道。

……

尾声。

刑警押解宫守沙耶香坐上前往警视厅的车,而太宰治则与白鸟任三郎等警部补在一起,小庄速站在太宰治的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警察们,又或者是盯着太宰?让他心爱的老师不要在正义的警察面前说出不该说的话。

松田阵平墨镜后的双眼几乎成了月半眼,他低头看比自己矮的看似纤细的少年,以相当不善的质问语气道:“你这家伙,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吧。”

滴。

他们站在映心堂门口,小庄速的车也停在附近,与警局的车毗邻。

滴滴。

太宰又恢复了调皮少年的样子,拉开车门,压根不看松田阵平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又转头对白鸟道,“白鸟警官,这是你们的新人吗?这么粗鲁的问话方式,搞砸了不少事吧。”

松田阵平的拳头硬了,要不是……真想修理这欠抽的小鬼!

白鸟任三郎也对松田阵平有些意见,后者的性格在同僚中不是特别讨喜,他说:“松田才来搜查一科一周多。”

“哎~那就是名副其实的新人了。”太宰快坐进车里了,小庄也从车的另一侧走来,“加油吧新人君,想要成为可靠的警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哦。”

滴滴滴。

松田阵平灵敏的耳朵动了动,而下一刻,他猛地抓住太宰治的手腕,将他拽到在地牢牢护住的同时高喊一声:“趴下——”

轰隆————

下一秒,身后的车燃起冲天的火光。

此时是1月6日下午3点1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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