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郢京纷纷扬扬下了场大雪,一夜之间,银装素裹,雪霰成片。
已近年关,城中不论高门小户都在为过年做准备,要说最热闹的,自然当属豫北侯府。阖府上下自半月前就开始张罗布置,皇城中前往侯府送礼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路上,两辆马车迎面相遇,瞧着华贵不少的马上外面挂着写着张字的灯笼,得知那是工部侍郎家的马车,另一辆马车立马避让,让张侍郎的马车先行。
华贵马车很快驰骋而去,刚才让路的马车徐徐在酒楼面前停了下来,侍从步履轻快地进了酒楼。
“方才半个时辰里这都是去豫北侯府的第五辆马车了!”
福源酒楼坐落在去往豫北侯府的必经之路上,小二正好给临街桌上的客人送酒过去,闻言便道:“都知道沈将军开春要回京述职,但凡能攀上点关系的,谁不往侯府送礼?”
客人抬头问:“沈将军真要回来了?”
“自然是真的,要不是小的人微言轻,也想给沈将军送份礼。咱们大周这些年多亏了沈将军才能国泰民安!”
“这话不假,沈将军真乃我大周英雄也!成德三十七年,要不是沈将军死守雍州,恐怕辽兵早就陈兵郢京城外了!那年沈将军才十七吧,真真少年英雄!”
邻桌一人道:“那不是还有人说成德三十七年那一战,是沈将军故意弃漳、永、泰三城给辽贼,故意退守雍州的吗?”
“你说的是陆首辅吗?”刚才进来的侍从随口搭了话。
说起镇国将军沈慕禾,自然不难联想到另一人,那便是当朝首辅陆敬祯。
这位出身寒门的陆首辅在坊间被神化的程度几乎不亚于少年英雄沈慕禾,要说沈将军是大周千年难得一遇的将才,那陆首辅无异于是文曲星下凡。
他是大周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参加殿试那年才十七,和沈将军扬名天下同样的年纪。甫一入朝便被先帝指为太子太傅,成德三十八年先帝驾崩,太子年幼,庶出的宁王试图篡位,全靠陆首辅力挽狂澜,平定内乱,替太后母子守住了这皇位。
如今他也不过二十五,早已是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要说朝野上下,武有沈将军,文得陆首辅,该是大周之幸事。
可偏偏陆首辅视沈将军为眼中钉肉中刺。
毕竟举国上下都把沈将军当成大英雄时,只有这位陆首辅,一口咬定沈将军通敌叛国,故意弃三城给辽国。
这些年,这位陆首辅没少在朝堂上参沈将军骂沈将军,据说他呈给今上的证据都能堆满一个御书房了。
“可不就是陆首辅么?”小二接了话茬,又想起来得先把生意做了,“客官是要女儿红吗?咱们酒楼今日可新到了几坛呢。”
侍从道:“要十坛上好的花雕,再麻烦将这酒壶装满。”
掌柜的一听客人出手大方,立马催促小二赶紧帮忙把酒搬去马车上,自己则动作利落装满酒壶递给侍从。
小二动作利索,来来回回搬了三趟。
他干脆跟侍从闲聊起来:“要说这陆首辅也是奇了,不知道沈将军怎么得罪了他,听说他骂沈将军可谓风雨无阻,且真是每日都在朝上参沈将军,从未有例外,御史台都没他这么能参!”
侍从轻嗤笑了声,立于马车外,隔着帘子道:“公子,酒壶。”
里头人“唔”了声,小二抬眸便见天水碧广袖低垂,随即车帘被人挑开,一只干净素白的手轻撩着帘子,手背很薄,手指却异常修长,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
小二就那么愣了愣,便见青年已从侍从手里接过酒壶,倒是不急着落下帘子,反倒是幽幽道:“假的。”
小二一时岔神,还以为里头的客人在说他们酒楼卖假酒,他正想辩驳一二。
“也没有每日上朝参沈将军。”车上青年浅笑,“上月有两日本官染了风寒未能上朝,便没在朝堂上参他。”
车帘被人掀起,那端坐在车厢内的人清贵高华,面如冠玉,他斜倚在软垫上浅睨着外面的人,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墨色瞳眸似夹杂了几分桀骜,一眼看去,却是移不开眼的俊美无双。
小二无数次在坊间画本里见过这张脸。
坊间同那位陆首辅的文采才华一样出神入化的,还有传说中他那副一眼难忘的天人之姿。
小二欲行礼,却不知为何舌头打结,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敬祯仍是笑:“只是后来陛下亲来我府上探望,我便趁机在府上递了参沈将军的折子给他。唔,你说这是不是连上天都看不得本官一日不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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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已经行远,福源酒楼门口那小二依旧如被雷击般愣在原地,差点以为自己脑袋要搬家了。
侍从忍不住道:“左不过是市集闲谈,公子何必吓唬那小二?”
陆敬祯垂目摩挲着酒壶,嘴角衔一抹冷笑:“事实而已,我的确是每日都在参沈慕禾。他不死,我便不会罢休。”
侍从叹息:“可陛下这些年不还是没动过沈将军一根毫毛?”
陆敬祯轻笑:“陛下若全然不信,又怎会特意把将军夫人和世子从豫北接来京中?东烟,你不会真当陛下是接他们来享福的吧?”
东烟心中微凛。
“这些年,京中传过一则秘闻,说是……”陆敬祯说得越发漫不经心,“成德三十一年,身为主帅的豫北王凯旋途中突然卧病,回去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实则是上头怕他功高盖主。”
东烟吓得差点没拉住马缰,先帝当年的确得过一场大病,为了今上将来能轻松执掌朝政,急急帮他除了功勋显赫的豫北王,扶少年将军沈慕禾上位。
十多岁的少年未必会有他父王的根基。
东烟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所以,先帝扶他家公子上位也是一样的?
因为他出身寒门,年轻没有根基?
那等今上将来真正能掌控一切的时候,岂不是……
东烟内心正震惊不已,马车内男子声音轻缓而出:“陛下如今不动沈慕禾,不过是因为边疆仍然需要他。”他微嗤,“帝王之术而已。”
东烟拧眉:“您不是清楚么?那还……”
“你当他沈慕禾不清楚?他若不清楚,又怎会在老王爷去后主动上奏请旨自降爵位?说什么只想当大周天子的一把刀守卫疆土……不过是想避其锋芒罢了。”烈酒淌过喉道,陆敬祯压住呛咳,嘲讽道,“只要天子明白那三十万戍边将士听的不是豫北王的命,他们领的是沈家的意,不管沈慕禾是豫北王还是豫北侯,这件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东烟听得心中惶恐,此刻马车正经过豫北侯府门前,他不由得将马车放慢。
车帘微掀,轻暖日光夹着冷风微卷,车内青年一双瞳眸莹亮。
王府外停着三五辆马车,瞧着便知里头十分热闹。
陆敬祯盯住豫北侯府看了片刻,忽地道:“这些年,陛下时常问我,为何非要跟豫北侯府过不去。”
关于陆首辅与沈将军的恩怨,京中谣传纷呈,光是那些首辅大人同沈将军恩怨纠葛的话本都连出几百本了,且连年都是坊间茶余饭后最令人兴奋的谈资。
东烟自然也听过不少,他却只拣了要紧的问:“不是沈将军通敌叛国吗?”
“是。”陆敬祯应声,他的目光威压,“踏着别人的尸骨方走到如今位置,他倒是有脸回来。”
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烈液:“来年开春,是该让沈将军回来吃一顿团圆饭了。”
东烟吃了一惊:“您不是说陛下还需要沈将军么?您要是私自动手,被陛下知晓的话……”
“陛下会亲自料理的。”陆敬祯落下车帘,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笑意,“只需再送他一个沈将军便好。”
坛中的琼浆轻晃,陆敬祯又尝了两口,是当年那个人送至他唇边的味道。
今日的酒似是特别上头,他好似有些醉了。
凉风徐送,日光在车帘半掀微掀间忽明忽暗,青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往软垫上靠,指腹摩挲着酒壶窄口,无意识喃喃:“沈嘉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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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阿嚏——”
远在边陲雍州城防上巡视的沈将军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近日天寒地冻,将军别是着凉了,还是先回去。”跟在一侧的侍卫徐成安忧心劝说。
另一人打趣道:“我们沈将军这体质怎会着凉?依我看,一准是青梧姑娘在念叨将军!将军,您耳根子是不是都被念叨热了?”
沈将军吸了吸鼻子:“我怎么觉得更像是有人在咒我死?我说呢,今天像是缺了点儿什么,怎么没人跟我说近日陆首辅又骂我什么了?”
众人一噎。
沈将军笑道:“愣着作甚?他敢日日骂我,我还不能听一听了?”
“呃……这个,呵呵,将军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一个酸臭书生他懂个屁!下回让他拿着笔杆子去跟辽人打仗试试?”
“若是我哪天回京,必要半夜把人掳走,蒙住眼倒吊在城门外一夜给将军出气!”
“只是倒吊一夜怎么够?”一名身穿华服的女子揣着话本,提着裙摆疾步跑来,愤然道,“最新话本里,陆狗竟然说他之所以针对将军,那都是因为将军强抢他心爱之人为将军夫人!夺妻之恨不得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