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利安捂着脸,声音中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与从容,指导安瑟道:“安妮,替我送陛下回主殿,我必须去打猎了。”
菲莉西亚那双如同黑珍珠般璀璨的眼睛将安瑟的迟疑默默记下。但当安瑟走近菲莉西亚时,那双眼中的阴郁早已消失不见,换成了安瑟熟悉的明媚。
菲莉西亚自然地挎上安瑟的胳膊,拉近彼此的距离,就好像她们从未分开过四年之久。一阵复合的香气袭来,引得安瑟仔细辨认其中的气味。与约利安那温和却疏离的雪松香气不同,菲莉西亚的香水味道令人想到神秘而善变的宠物猫。底调是高贵优雅的玫瑰芳香,因加入木脂气味,同时又带着一丝野性的气息。前调中细微的肉桂辛香,不禁让人想起夕阳下慵懒的猫咪:它黑色的皮毛上仿佛沾上了一层金色的微光,隐隐透出一抹令人迷醉的诱惑,既危险又充满魅力。
菲莉西亚感受到安瑟手臂上的肌肉因自己的贴近而紧张起来,不由得笑到:“安妮,我吓到你了?”
“没有,陛下。”安瑟撒了一个小谎,实际上她后颈的汗毛都紧张地竖立着。
菲莉西亚没有戳破安瑟的伪装,继续笑着问道:“你认为我不应该杀那个男人,也不应该打珍珠湾的女领主?”
安瑟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心虚地答道:“陛下,我……我不知道。”
菲莉西亚抬起左手,安瑟下意识地闭起右眼,心里做好了也挨一巴掌的准备。但皇帝却只是轻柔地帮安瑟整理她额前的碎发。那只手贴着安瑟的眉骨滑下,轻轻拍了拍安瑟的脸颊。
菲莉西亚被安瑟的反应逗乐,轻声调戏道:“安妮……你怎么长得比我都高了,但是胆子却没有小时候大了?”
一抹红色悄然爬上安瑟的耳朵,她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解:“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那件事。您做事一定有您的道理,陛下。我不是害怕您,陛下,我只是怕自己惹您不开心。”
“叫我‘菲尔’就好了,像以前一样。那些敬称都是给外人看的。”菲莉西亚咯咯轻笑。虽说约利安下令让安瑟带菲莉西亚回到城堡主殿,但事实上这一路却是菲莉西亚在领着安瑟漫步。
菲莉西亚嘴角勾起一抹笑,问道:“安妮,如果你看到水坝中有一条腐木,你会立刻换掉它,还是等它撑不住水流而破损后再说?”
安瑟对这个问题不明所以,本着工程师的直觉答道:“我会立刻换下它,不然它会妨碍整个水坝的坚固性。”
菲莉西亚继续谆谆善诱道:“你觉得狮子在踩死蚂蚁前,会在意它在蚁穴中的地位吗?”
那个贵族男人狂傲又愚蠢的嘴,就算今天不被皇帝当场撞见,也会在别的地方捅出祸端。菲莉西亚只是像所有负责任的工程师一样,为她的国家机器中剔除一颗腐朽的钉子,以防他进一步带坏他人。只不过菲莉西亚是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是天神的化身,她没有心情和义务去考虑蝼蚁所奉行的规则。
安瑟可以理解菲莉西亚的动机,但这和约利安教导她遵纪守法的原则大相径庭。安瑟内心纠结,一时之间只好敷衍菲莉西亚道:“我明白了,菲尔。”
菲莉西亚接着轻哼道:“至于约利安……她觉得自己的心灵比我们的都更加高贵。这不是她第一次明知道我的意思却依旧忤逆我了。你不用担心她,那个女人的脸皮比你想象中要厚多了。”
一边是安瑟从小憧憬敬仰的大姐姐,一边是关怀教导自己的心上人,安瑟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只好保持缄默。
菲莉西亚似乎对安瑟沉默的顺从非常满意,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她轻巧地将腰间的微型连弩解下,递到安瑟面前,语气带着几分宠溺,“喏,你的生日礼物。这是昭王后制作的第一把使用滑轮系统的连弩原型。它被保养得很好,希望你能好好珍惜它。它既是致命的武器,又是珍贵的古董。”
安瑟双手接过连弩,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激动地道谢。然而,菲莉西亚的语气忽然一转,带着几分冷静地警告道:“别高兴得太早。这只能算是借给你的。它属于皇帝私藏,所以总有一天要回到水晶宫的。”
安瑟的耳朵里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迫不及待地把弩套系于腰间,将连弩拿在手中观察,一边走一边把玩。菲莉西亚看着安瑟开心的模样,也不自觉地笑了。
诺森兰的夏季依然凉爽,微风袭来,带着北海的寒意。鸟儿们悠闲地在园林大道间玩耍,几声短促的鸣叫在城堡上空回荡。菲莉西亚亲昵地挽着安瑟的左臂,惬意地享受身边银发少女的陪伴。
不过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菲莉西亚率先打破沉默,问道:“约利安跟你讲过她的过去,或是我的过去吗?”
安瑟想到几周前,约利安为了给自己解闷而讲的近代史故事,点了点头。
菲莉西亚这次开口时带上了考校的口气:“你有什么想法吗?”
安瑟心下一沉,猜不到菲莉西亚的用意,只得中规中矩地答道:“您本就是天选之子,才能出众,又通过不断地努力,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难关,令人敬佩。还有……关于您母亲的遭遇,我感到很抱歉。”
“唉,瞧瞧你,真是毫无长进。”菲莉西亚轻叹了一口气,云淡风轻地语气与她口中刻薄的批评截然不同,“你在一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女人身边四年,却被她养成了一个从不以恶意揣测他人,有着小鹿般无辜眼神的良善公主。”
冷酷无情?从约利安的棋路来看确实如此。自私自利?至少安瑟没有感受到。安瑟不懂菲莉西亚话中的含义,只得沉默地等待菲莉西亚继续说下去。
菲莉西亚右手紧紧搂住安瑟的手臂,转过身用左手轻轻按在安瑟的胸口上,薄唇贴近她的耳垂,蛊惑的低语如同毒药般缓缓渗入安瑟的心底:“你知道吗?法律上讲,我依然是你的监护人。我打赌约利安从没有向你提过,你所有的学费账单都是由皇帝内务局支付的。当然这只是她提出的共同监护协议中的冰山一角。”
菲莉西亚手上感受到安瑟胸膛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笑着松开安瑟。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威尔顿塔里?”安瑟愤怒地吼道。然而她的声音如同一只幼豹的咆哮,在菲莉西亚眼中毫无威慑力。
“因为你实在是太容易吸引危险的人,也太容易被利用了。”菲莉西亚冷冷地说道,完全无视安瑟燃烧的怒火,“萨布林娜·阿伯罗在储物间对你做了什么?她究竟是怎么诱惑你的,让你甘愿走进托瑞的圈套?”说到这里,菲莉西亚慢慢靠近安瑟,手指交错着轻轻划过她的胸口,一点一点地爬上她的喉咙,仿佛毒蛇般低语道:“你那不合时宜的善良在水晶宫里过于显眼,我不得不为你另寻出路。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如果你在我的监护下成长,那你就会成为我敌人手中一把直指我咽喉的利刃。”
安瑟不敢推开菲莉西亚,只能将脖子尽量往后缩,躲避她那令人生厌的手指,满脸愠怒地说道:“你明明可以四年前就告诉我这些的。”
菲莉西亚听后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我原以为怨恨会让你成熟得快一些,没想到你还是一朵长不出刺的小玫瑰。”她收回手,挽住安瑟的胳膊,带着她往主殿走去,柔声说道:“让我给你一个忠告,安瑟,不要只听一个人说他做了什么,要观察他真正的行动和意图。比如说,你知道冰原人是如何将狼驯成狗的吗?”
安瑟应道:“有一些落单的狼会接近人类,与人为善。如果他们服从人类的命令,就奖励他们食物,如果没有就惩罚他们,这样他们就会慢慢学会遵循人类的指令。”
菲莉西亚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轻声说:“这是约利安口中她祖先的作为。但那只是事实的一部分。其实,冰原人会将相对温顺的狼配对繁殖,从后代中挑选出更温顺的狼崽。咬人的是狼,舔人的是狗。杀掉狼,留下狗。狼天生就是狼,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教养成狗。”
安瑟虽然不理解菲莉西亚这番话的潜台词,但她顺从地点头回应:“我明白了,陛下。”
菲莉西亚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不,你并不明白。不论约利安给你讲了何种历史,你只需要看到事实:她出生时并不受诺森兰公爵的待见,血脉也备受质疑,注定要成为大家族间利益交换的棋子。但三十三年后,她却成为诺森兰公爵领的实际掌权者,并且通过《先驱报》赢得了平民的赞誉,如今是贵族与高官宴会上的常客。安妮,你的监护人是一个野心勃勃、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的女人,她总是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我祝愿你永远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两人正好走到绿野堡主殿门口,菲莉西亚远远看到玛丽埃尔正在殿内与禁卫军总长商讨卫队的编排。于是她停下脚步,轻轻拽住了安瑟的手腕,逼迫安瑟俯身靠近她的唇边。
菲莉西亚以挑拨的语气低声说道:“我猜约利安一定告诉过你,她支持玛丽埃尔辞去宫相之职。但事实上,玛丽埃尔离宫,对她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她将失去代行公爵权力的机会,也少了一个能够为她争取皇家赦免令的人。从今晚开始,你要仔细观察约利安的言行,听她话中的弦外之音,看看她是不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我敢打赌,她最终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她母亲的自由。”
安瑟被菲莉西亚放开时,也正是主殿侍卫宣告皇帝驾到的时刻。殿内诸人皆停下手头的活计,向菲莉西亚行礼。
菲莉西亚完全无视了殿内低头致敬的众人,步履轻快地走向玛丽埃尔,脸上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收到我给你的消息了吗?”
玛丽埃尔毫不客气地甩开菲莉西亚试图拥抱她的手,怒气冲冲地说道:“通过给你的情妇留便签的方式来通知我?你出行没有禁卫队的保护,安全怎么保障?”
安瑟难以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敢当面斥责菲莉西亚。然而,当她环顾四周时,却发现水晶宫的侍从们对此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菲莉西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淡淡地说道:“她现在是我的侍从女官。再说了,有约利安跟我在一起呢,没什么好担心的。”
玛丽埃尔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太好了,真是个棒极了的计划。”她紧接着问道:“那约利安呢?她在哪?”
菲莉西亚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可能还在打猎呢。今天她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臂,害得我失手了。”说到这儿,菲莉西亚故作委屈地握住玛丽埃尔的双手,撒娇道:“那只猎物本来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玛丽埃尔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也随之缓和下来:“唉,只要你没事就好。我一会儿去找她谈谈,你先去换件衣服吧。”话音未落,宫相却看到皇帝嬉皮笑脸地和她的侍从女官交换眼色,又严厉的对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是洗澡换衣服,听明白了吗?”
菲莉西亚和侍从们慢悠悠地去往卧房方向。留在一旁的安瑟内心却忐忑不安。她对菲莉西亚颠倒黑白的手法感到不可思议。她不禁开始怀疑,刚才一路上菲莉西亚所说的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真话。
然而,玛丽埃尔并没有给安瑟过多思考的时间。她温柔地说道:“安瑟,能不能帮我招待一下阿尔德温公爵的大小姐?她刚才还在问我你的下落呢。我想她现在应该在花园里,去看那棵从阿尔德温岛移植来的松柏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