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谢荻雪话音完全落下,大地深处忽而响起了一声震动。
怎么回事?!
经历了几次循环,卫绮怀可以辨别出来那不是长生鉴出世时引发的声音。
瞥一眼谢长空身后黯淡无光毫无反应的巨大阵法,她正要松一口气,又意识到这鬼地方还被她引来了两个定时炸弹。
那声响说不定就是鹿韭发出来的。
若是鹿韭得手,她就不能让她与谢长空会合。
事不宜迟,她急忙抽身,叮嘱谢燕两人紧盯谢长空动作,转身去寻那声音的源头了。
*
尽管来过不少次了,但卫绮怀跑起来才意识到这座塔林比她想象得要广阔得多。
好消息是,这地方越是宽广,鹿韭与谢长空会合的时机越是容易被拖后,正合她意。
坏消息是,塔林迷障施与入侵者的负面迷惑仍挥之不去。
真是见了鬼了,怎的别人路过就没有被心魔纠缠,偏生她就这么倒霉?!
卫绮怀按着太阳穴,拔腿奔走。
“你哪里倒霉了?你应得的,你心里清楚。”心魔面无表情地歪头看她,比起她们初次见面,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随意,一次比一次不友好,甚至偶尔还要反唇相讥,“难道要与我真刀真枪地杀一场,你才甘心不成?你有那么多时间耽误吗?”
“……”
“现在,左转。”
“……好。”卫绮怀老实了。
话说回来,这位确实虽然来头古怪、言行轻慢,却没有实打实地坑过她。
卫绮怀赌这一次。
“观您品行,实在不像一个心魔,”在仓促的奔找过程中,她决意好好跟这个算不上帮手的帮手套近乎,然而一开口就说得不那么好听。
“我不像心魔还能像什么?”心魔无言片刻,面无表情地撇开了脸,“我虽好应付,可你也不要太瞧不起我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您实在不像一个心魔,耗在我这里算是屈才了,不如另谋高就。”
“你——”
对方张口欲骂,想到了什么,又止住了话头。
卫绮怀没想到自己的脸上能出现这么复杂的表情。
那大概是看傻子的眼神。
心魔咽下口中的话,一言不发,只向前走,隐晦地对傻子翻了个白眼。
第一次被自己翻白眼,卫绮怀实在汗颜:“若不是你做这个表情,我还真意识不到我翻个白眼侮辱性这么强……”
心魔的脚步突然止住。
卫绮怀跟得太紧,一时没止住,撞在她身上,然而却只撞散了一团虚影。
看见自己的脸庞在自己面前慢慢消散实在是一种诡异的体验,她不由道:
“喂——”
“卫姑娘,你在同谁说话?”一个飘渺的声音在她左手的方向突兀地响起,含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吗。”
“?”谁?
“我在这里。”
抬眼,一抹缃色从这座低矮的石塔飘然落下。
如此惹眼的色彩闯进黑暗的地下塔林,任谁都要眼前一亮。
可卫绮怀只掩下眼底阴沉的眸光,站定,审视着他。
了不起,时间管理和形象管理上的天才,在这关头竟然还找时间换了身衣裳。
看来他得手了。
真没想到仇不归会着了他的道……还真是对不起她了。
不过,卫绮怀总有种预感,仇不归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别的不说,就说一点——她若是和他正面动了手,这地方还会这么干净?
这个有过几面之缘的缺德前辈确实很值得担忧,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她自己的处境,卫绮怀为仇不归哀悼片刻,便立即收起她为数不多的良心,思索着如何对付眼前的敌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被困在这个躯壳内,她还有钳制他的资本。
两招驱虎吞狼,得逞一计,也不亏。
鹿韭微笑着向她走来,像是要与她共同庆贺这场胜利,“这次真是托了卫姑娘的福,一切才这样顺利。”
“是吗?恭喜。”卫绮怀扯着嘴角,一边暗暗放出神识尝试联系燕春梧谢凌屿,一边试图找个话题拖延时间,“不过鹿公子,你怎么会从那座塔上飞下来?”
虽然是临时找的话题,但这确实是卫绮怀忧虑的问题之一。
这座石塔并不算高,她不确定鹿韭是否能望见方才那谢氏一门三人的争执。
然而,鹿韭的回答让她听不出什么古怪,“这座塔?哦,或许姑娘也可以自己上去瞧一瞧,风光不错。”
这一览众山黑的鬼地方能看见什么风光?鬼火吗。
无语至极,卫绮怀很想干笑两声,但止住了,因为鹿韭走近她,在她移开目光之时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姑娘没什么要问的吗?”
谈兴不错,甚至主动找话题,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了。
于是卫绮怀尽力让自己的捧哏显得不那么单调,至少,不要那么像没话找话,“……地下幽深至此,何处是风光?”
“是吗。”鹿韭回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反问,“我还以为姑娘会好奇一下,那位的下场。”
啧,都用上“下场”这俩字了,他还真是大获全胜?
卫绮怀瞥他一眼,实在看不惯这张脸上出现得意洋洋的神情。
“鹿公子,能听见你从容地问出这个问题,我想我不必为你太过忧心。”她道,“好了,话说到这里,也许你是需要我的奉承?”
鹿韭快意大笑起来。
他好像听不出阴阳怪气?心态可嘉。
卫绮怀真心诚意地想要夸奖他两句。
算了吧,她夸不出来。
眼前人得胜之后还对她这样客气,大概对她的定位是非友非敌,最起码还顾忌着些什么。
卫绮怀不打算在他面前示弱。
她必须打探鹿韭的下一步计划。
“公子与我分享喜讯,”她道,“莫非只是要我的奉承?”
“岂止。”魔族笑盈盈道,说出的话却让卫绮怀一愣,“我不仅要与姑娘分享喜讯,还要与姑娘分享大计。”
他的语气亲亲热热,好像经过一次小小的合作,便冰释前嫌,真把她当作了什么可靠的盟友。
但是,没什么狩猎者会分享他的猎物,卫绮怀知道。
能够分享猎物的,除了母子之间的哺乳外,便只有互相赡养的同族了。
可惜,她不是他妈,也恰好与他不是一个种族。
“长生鉴?”卫绮怀十分好奇他能装到什么时候,“此等大计与我分享?公子说笑了,我记得您应该还有一位伙伴的。”
“姑娘是说谢大人?”他装模作样地回想了一下,颇为轻巧地答道,“谢大人志不在此,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卫绮怀:“什么叫她志不在此?”
当然,她本想问的是什么叫“无妨”。
谢长空知道自己被“无妨”了吗?
她还真是倒霉,去哪儿都逃不过一个被出卖被离心的命运。
“谢大人她整日醉心于推演神木阵法,想必姑娘也看得出来吧?她所为的从来不是神器之奥妙,而是阵法之有穷。学海无涯,她肯上下求索,锲而不舍,实在难得。”鹿韭笑了笑,话锋一转,“但除此之外,谢大人做得到的事,姑娘也做得到。我既为大计,又何必局限于一人?”
“公子怕是过誉了,卫某能代替谢大人做成什么事?”卫绮怀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熟练地与他客套了个来回,“公子欲成大计,卫某有与荣焉,只是倘若这被逐出局的一人得知自己被公子摒弃,怕不是……”
“卫姑娘多虑了。”鹿韭答得漫不经心,却格外笃定,仿佛成竹在胸,“谢大人并非那般意气用事之人,甚至,恰好相反。姑娘不妨想想,倘若她是如此一个快意恩仇的人,又如何会同意与我——一个曾与谢登有过交易的魔族,合谋此计呢?”
倒也是。
卫绮怀嘴角踌躇。
谢长空毫无原则啊。
眼光不挑成这样,倒霉也在所难免。
鹿韭继续道:“更何况,谢大人并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她所思所想唯有阵法而已,便是我不取长生鉴,她也会开启归元阵的。毕竟她推演多年,痴心成魔,恐怕比我还更渴望看见这阵法松动时天地变色的模样。”
……?
轻轻的一句话,落在听者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等等?等等!
没有他,谢长空自己也可以?!
骇然之下,卫绮怀甚至想要转头就走,可脚下却像生了钉子一样,怎么也走不开。
是她大意了。
是她把谢长空一直看作一个身负仇恨的亡命之徒、一个拥有血与泪过去的老者,却忽视了谢长空本人的自我意志,忽视了谢长空还是一个一意孤行执迷不悟的学者,忘记了她还能为未来而活!
但凡掂量一下,她也该知道,在一个花样百出身兼数职的魔族,与一个醉心神木、专心致志埋头研究十余年的国师,这两个人里哪一个才是阵法的主人!
舍本逐末,他与谢长空根本就不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而是单方面的倚靠、利用!只不过他吃准了谢长空对于这种利用毫不在意而已!
不妙,太不妙了,这下全乱套了——
鹿韭余光里向她瞥去一眼,像是没能发现她步履僵硬,照常笑道,“不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她有此等决心,实在不叫人不敬服。照我说,此等道心,怕是比许多修士求道之心要坚实得多了。”
在场的唯一一个修士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只竭力镇定下来,若无其事道:“那鹿公子,没有谢大人的话,你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
不管那阵法,他又要用什么来夺得长生鉴?
“嘘。”鹿韭神神秘秘地对她摇了摇手指,“卫姑娘若是想知道,就跟我来。”
“……”
只能希望谢荻雪那边能拖住谢长空了,卫绮怀这样想着,快步追了上去。
他确实没有去找谢长空,转头两三步就走上了与她来时全然相反的方向。
这一片区域石塔渐稀,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她便已经接近塔林边缘了。
卫绮怀是第一次走到这座地下空间的边缘,她所从未涉足的方向,却惊讶地发现此处并非什么尚未开发的粗糙石壁,而是一个点着灯的地方,有砌好的规整石阶向上延伸,向模糊的黑暗深处蜿蜒而去——毫无疑问,那是一个阶梯。
那是一个通道入口。
阶梯上传来了靴底摩擦的声音,偶尔还传来几句人声,听字眼儿像是在抱怨看守的无聊。
抱怨声传过来显得闷声闷气,应当是隔着厚重的石门。
“这是……守兵?”
卫绮怀诧异道。
是谢登的手下?不,不是,他若是布置了那么多,刚才被谢荻雪抓住之前就应该向他们求救。
那这些人就是,国主的守兵?
她承认自己忘了考虑这一层。
神木底下有这样一个巨大的空间,定然绕不开历代国主的耳目。而无论是谢登还是谢长空,想要接触神木,都要经由国主应允。
所以,这鬼地方自始至终就并非什么秘密空间,而是一个由上位者下令派兵驻守的“官方”基地。
她屡次潜入此地都是通过暗道,竟然忘记了这里还有正门。
现在这些守兵捍卫之处,应当就是它的正门了。
“很快就不是了。”鹿韭抛下这句话,当先她一步迈上石阶。
卫绮怀逗留在他五步之外,犹豫着要不要在他背后做些什么,抬眼就见他一掌震碎厚重的石门。
魔气萦绕在他掌心,一如夜色低垂,群蛇跪伏。
“……”
动刀子不太可行,用禁制,辅以法器或许有可乘之机——
卫绮怀沉浸在自己的考虑中,直到血腥气惊慌失措地冲进她的鼻腔,几乎要掀翻她的天灵盖。
下意识地,她驭剑出鞘。
毫无征兆的事情发生了。
石板碎地,骨肉成泥。
未待尖叫和哀嚎穿透黑暗,刺目的深红就从台阶的第二十级蜿蜒而下,漫过一级又一级,流到卫绮怀跟前,浸透她的全部视野。
视野尽头,魔族拎着一个战利品,踏着湿润的红雾,缓步而来。
在方才她犹豫的片刻光阴里,鹿韭杀了那些守兵。
他不用刀,不用剑,用的只是最纯粹的魔气。
守兵们的刀剑在遇上他之前便被蚀净锋刃,只能同他们的尸骨一道化为一摊污浊的水。
大获全胜,但他再次走下来的时候,还是意外地迎上了一截雪亮剑锋。
或许,这并不值得意外。
毕竟就在不久前这寸剑锋还贴在他的动脉前,险些割断他的呼吸。
她的剑上并无炽烈的杀意,但出剑的速度却足够快,快到他尚未说出一句话,快到她尚未定下将他彻底斩杀的决心,那残影一线,便已横上他颈项。
他周身魔气被顷刻冲散,正如破晓将至,蛰伏于夜色的群蛇低吼嘶鸣。
他都快忘了,她是修士,对妖邪拔剑乃是本能。
哪怕他不是她交易里的筹码,不是要受她威胁的人质,不是对她下绊子的敌人,她也还是会对他拔剑的。
“鹿公子,我以为你至少还会装一下。”持剑者的声音冷静如初,却难掩愤怒。
没人能在屠杀面前无动于衷。
她自然该当愤怒,可是眼前的魔族只掸了掸袍角,好让他那新换的漂亮衣裳不至沾染任何血与灰。
顿了一下,他避开那寸剑锋,继续向着走,看上去是打算返回先前那座石塔。
卫绮怀的剑立即追他而去,却显得像是紧紧跟随,因为失去了一击必杀的时机和决心,威慑力减半,画面甚至有几分滑稽,也更让持剑者感到羞辱。
当猎物不在意猎人的威胁,甚至不将其视为挑衅的时候,它便已经不再是一场狩猎。
她知道最明智的做法是尽量避免与这厮产生正面冲突。
但是义愤填膺总是无可避免——正如修士拔剑的本能。
剑收回去,矛盾也照样存在,照样被激化。
……那便遵循剑客的本能好了。
卫绮怀做好了与鹿韭打一架的准备,却听到他若无其事地开口了:
“方才我与姑娘谈起这石塔,姑娘可知道这石塔是怎么来的吗。”
卫绮怀怒极反笑,“怎么说?你又要考考我?”
像是没能听出她的刻薄,鹿韭又道:“我先前同姑娘说过,涅槃大典每一次所用的凤凰都是被驯养的妖族。试想一下,它们生前被圈养,那死后呢?姑娘不妨猜一猜,它们死后的尸骨被埋在何地——妖骨有灵,定然是不能轻易置之荒野的;而横死之妖怨气深重,为免它们死后化鬼找生人索命,定然还要埋进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度化镇压百年——如此烫手山芋,该将它们埋去何处为好?”
“……”
卫绮怀没有言语,但已经猜到了下文。
鹿韭继续他的独角戏,“是了,见不得人又深不见底的地方,除了这里还有哪里呢。此地阴阳失常,无怪乎长生鉴栖居此地。”
“人族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听闻浮屠乃是世人为称颂大功德者所建,可我瞧着,此地浮屠分明是行的是镇压之实——看看,这里究竟有几座七级浮屠呢?它成了谁的功,又抵了谁的过?”
“姑娘知道吗,此地的石塔,无一例外,都是一个名字——飨天釜。”
“飨天釜,这名字起得可真好啊,不过是起于人族一己虚荣之心的屠杀,说的倒像是诚心诚意献给老天的祭品。”
“你在偷换概念。”卫绮怀道,“杀了那些妖族的不是那些守兵。你便是想为它们报仇雪恨,也不该寻到这些不知情的无辜者头上。”
谁知鹿韭却道:“谁说我要为它们报仇了?妖族自己都一盘散沙,恨不得争当缩头乌龟,我一个外人,为何要帮忙出头?”
“……那你——”
卫绮怀怔愣一瞬,手中的剑也跟着慢了一刹。
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我只是想要试一试。”鹿韭的步伐甚至可以称得上轻快。
他飘然而上,跃入那座低矮的石塔,脚下在不知道什么方位乱点一通,地面霍然亮起,映照在他手中提着的那个血淋淋的尚未瞑目的男人头颅上,照得他双目闪烁,幽光明明灭灭,说不出的诡异。
“涅槃不过是一只鸟死了又活,本来没什么稀奇,易都人士却对那祥瑞泽被苍生之力如此笃信,我本是不明白的。可如今来看,有神器在此,他们的信仰也不算空穴来风。”鹿韭语气自然,“说不定千年前,那只倒霉的凤凰死去之时,确实启示了什么呢。”
说罢,他将那颗首级投入塔中,微笑着、期待着注视着塔底。
卫绮怀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鹿韭讽刺人族装模作样地把飨天釜视作祭台,并不妨碍他自己也把这鬼东西当祭台用。
向上天奢求祥瑞的恩泽,或者向神器祈望无上之力的垂怜,这二者又有孰高孰低?孰贵孰贱?
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鹿韭转过头来,像方才一样,目光微微雀跃,欣喜地、期待地注视着什么。
卫绮怀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所谓的祭品,是她自己。
“唉,他似是没什么用,可惜。”陈述着那颗头颅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结果,鹿韭的语气中确实含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失望。
但他那双望向卫绮怀的眼睛,此刻却并不失望,甚至饱含欣悦,仿佛渴盼的宝物就近在咫尺,“卫姑娘,我们是盟友,对罢?”
“你确实把我当盟友,”卫绮怀因着这滑稽的用词而止不住地发笑,“我现在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说谢长空做得到的事,我也做得到了——方才你说‘谢大人朝闻道,夕死可矣’是吧?所以,这是在请我去死?”
“世间万物命数无常,人族将其分了个上下高低、善恶贵贱。可再怎么区分,死亡也对你我一视同仁。如何,是不是很公平?”鹿韭合掌微笑,眉目低垂,像一朵开得恰到好处的菩提花,“或许这便是神器会将此作为标准,筛选祂所想要的牺牲者的缘故。”
这话说得宽仁悲悯,若不是卫绮怀被选为那个牺牲者的话,险些也要沐浴在他的圣光之下了。
然而这圣光之下,是飞快蔓延的魔气。
它们如蜘蛛结网,无处不在,水龙吐息,无孔不入,顷刻便将卫绮怀锁在原地。
“其实我还有三个问题。”想了想,她说。
“莫要拖延时间了。”鹿韭叹息,像是真心劝告,“卫姑娘,吉时将至,多说无益。”
还惦记着吉时呢,难不成他真想挑个吉时从天而降,往后每年都把这一天当作胜利纪念日?
还别说,以他对那玩意儿的崇拜,这事儿他还真干得出。
卫绮怀被脑中突如其来的念头逗乐了,嘴上却一刻不停地自顾自说了下去。
她的第一个问题是——
“实话实说吧,仇不归有没有死?”
“……”鹿韭不满地皱起眉头,显然是不太乐意在这时候听见敌人的名字,“事到如今还惦记着她,莫非卫姑娘与她交情很深?”
“和与你的交情差不多,合作了一次而已。”
“看来你是不愿意说了,那我来说吧。”未待鹿韭回答,卫绮怀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深渊一般的塔底,自问自答,“她当然没死。倘若她死了,你直接用她的首级不就好了,何苦还要沾一身腥气,说一大堆废话将我引入这鬼地方,所以。你必然暗算失败了。”
原始的祭祀,总是遵循一些应有的食物链等级。能用牛羊,便不会用鼠兔,原因无他,鉴祭祀者诚心而已。
鹿韭隐去了眼底些微的不悦,笑容堪称温柔可亲,“第二个问题?”
他不打算讲他的失败经过,卫绮怀也不追问。
“在上次轮回里,你绑架过我。”她道,“其实当时我就很好奇了——这场绑架并非因为你图谋我身上什么东西,也并非因为两族之间的仇恨,更不是因为你与我有什么私人恩怨。再加上你绑架我之后迟迟没有杀我,不禁令我在意,你绑架我的动机会是什么?”
“现在我明白了,也许只是你需要一个用来祭祀的人牲,我刚好送上门了,是吧?”
他当时分明已经绑架了她,却在归元阵开启之前迟迟没有动手,这非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因为上一个循环里时机未到。
“不全算吧。也许,说姑娘你挡了我的路,会更让姑娘死得其所一点儿?”鹿韭说,“姑娘的确是个难缠的敌人。”
卫绮怀嗤笑道,“也许我可以把你这个当作赞美?”
“自然。”旋即,鹿韭又感叹道,“不过,姑娘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却一时不察与虎谋皮,还真是百密一疏。”
“鹿公子又何不是?方才你说死亡待你我一视同仁。可你也是该死的,何不先死为敬?”
刺耳的攻击。
鹿韭笑了笑,并不动怒。
本就没什么好生气的,砧板鱼肉上的谩骂只会让人发笑。
但卫绮怀这句像是货真价实的疑惑:“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古时人不都是这样说的么?夺得神器想必也与火中取栗无异,鹿公子,你如何就如此确信,你毫无牺牲,便能获得一切?”
“冠冕堂皇的矫饰,这确实是人族才说得出的话——弱者总是极力证明自己的牺牲有足够的价值,若不如此,他们便不能瞒住其他弱者的眼睛,好令他们前赴后继。”鹿韭如是道,“而现实是他们本就在自寻死路,再如何牺牲,也终究是徒劳无功的。卫姑娘,须知令孱弱者承认自己的孱弱,令盲目者反思他们的盲目,这可比要他们去死还难得多。”
“……”
沉默片刻,卫绮怀扯扯嘴角,不置可否,只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意,“可是鹿公子,你难道就不孱弱不盲目吗?你现在不是也在自寻死路?”
“卫姑娘还真是孩子气——罢了,倘如骂几句可以让姑娘消气,”他笑得宽宏大量,好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那便请姑娘尽兴一笑吧。”
“好啊。”
鹿韭抬眼,发现她真的在笑。
并非麻木,并非愤怒,甚至,并非冷嘲。
她在笑什么?
“我在笑你自寻死路。”她说,“不是你要我尽兴的吗?”
“……自寻死路,我?”
“是你。”卫绮怀说,“方才你承认了,仇不归没死,眼下你闹出这么大动静,与我废话了这么久,难道就不怕她找过来么?”
鹿韭听了,却神色放松下来,显得格外有恃无恐,“这还要托你的福,卫姑娘,与这妖异的融合可以叫我更好地隐藏神识,她找不到的。”
“就算找得到,她也救不了你了。”他又用心险恶地补充了一句。
卫绮怀却依然在笑。
她还能笑什么?
明明已经万事俱备了!
心头燃起一股无名之火,鹿韭睨着她,暗处蛰伏的网蠢蠢欲动,随时能将她拖入地狱。
可在那些阴暗潮湿的气息笼罩卫绮怀的前一刻,她脚下的这座石塔先动了。
或者说,是整座地下空间在微微战栗。
起初只是简单的移位、抖动,接着变成了崩裂,破碎……
石塔开始解体,构成石塔的砖块不受控制地从它所属的庞大框架中松动,而后脱落。
至于那些攀附于其上的磷火和地衣,也在空中如水母般游荡。
卫绮怀恍惚一瞬,只觉得这里真在刹那间变作了深海,石塔变作沉睡于海底的遗迹,时间逆流,一切都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无可抑制地向上流去,犹如一场自然而然的蒸发。
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奇景。
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方才还对峙的两人停滞一瞬,又各自在对方脸上找到代表着始料未及的愕然神色。
这并不是谁的恶作剧。
——有另外的、前所未有的某项东西被启动了。
出现了新的变数,鹿韭却更为兴奋了。
“相传归元阵能颠覆天地万物——哈哈,眼下这不是颠覆还能是什么?古人诚不我欺!竟然真能颠覆万物!”
“我大计将成,当真是天助我也。”
狂喜之际,他瞥了一眼在半空中趔趄一脚摔了个跟头的卫绮怀,禁不住大笑起来,“莫非这就是卫姑娘说的死路?”
可是回答他的不是卫绮怀,而是纷飞的乱石。
漫天上行的石砖被不知何处来的外力一扫而落,化作齑粉飞扬,霎时间遮天蔽日。
他拂了一把眼前青雾,想要看得更清楚,却只迎上一道凛冽剑风。
剑风横掠之处,空中雷声隐隐。
仇不归一剑劈空。
“你的死路,是我。”
鹿韭睁大了眼睛。
他恍然记起来了。
就在刚才,卫绮怀还说过一句——
她们之间有一场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