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莱纳到布莱恩的时候，菲力正手舞足蹈得和尼尔二人说着什么。谈话因她的到来戛然而止，菲力停在半空的手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她的视线在尴尬的菲力身上转了转，平静地问，“都知道了？”

菲力下意识得点头，又慌忙摇头。谢尔盖乘他不注意，抽走了他握着的手机向莱纳晃了晃，“有人偷偷录了视频，你放心，只有那个男人维护你的那段。都在猜你们什么关系。不过，其余的情节，看文字转述，拼拼凑凑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莱纳朝菲力昂了昂下巴，意在问“他怎么知道”。

“他和那几个是同期研究生。视频发在他们五人的小群里，没敢大肆外传，韦恩那儿命令禁止了。”尼尔抱着手臂，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一丝阴沉，“我一听这事吧，就想着登上做博士生时的邮箱看看。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的基诺教授，以及不怎么熟的邓肯和玛格丽特教授都来问我，你是不是被人盯上了。有人找他们打听你的事。你说，我这个要不是被菲力阴错阳差透露消息都未必会知道这么件事的人，哪能知道你有没有被人盯上。”

他话里话外的揶揄太明显，以至于菲力都多少听出了不对劲，试探着问莱纳，“你……知道？”

她点了点头，“亚伦和马瑞斯前些天给我发过简讯。我没有回。”

“那你……为什么……”菲力这下是真摸不着头脑了。

“能有什么为什么？她恨不得每个人都知道课题组的事。因为迟早会有人查她。”尼尔冷笑一声转向莱纳，是真的火了，“你倒是干净利落。”

“我总不能自己跑去告诉他们：我呆在课题组的时候，组里发生了一二三四五个事故。”她的确不能自己说。抖出曾经所在团队的是非，哪怕是自己的是非，都会叫人有种她在新雇主面前诋毁老雇主的感觉。她可以和他们“意见不合”，但不能说三道四。

谢尔盖怕尼尔和莱纳吵起来，赶紧转移话题，“这件事就怎么结束了？”但他好像问错话了。尼尔一撑桌沿，脸色更加难看。

倒是莱纳亲口回答，“不会。韦恩的福克斯虽然在会上把事情强压下了，回去恐怕会细查。对项目再感兴趣，也不能放任研究员胡作非为。他妥协因为不想闹大，而那个主管又确实做得太不好看。”

“查得越深岂不是越……不利么？”菲力难得看见那三人这幅严肃的模样。

“不，恰恰相反。”谢尔盖看了他一眼，“你不在课题组所以不知道。当年研究里发现的问题太多导致没有一个人敢让实话流传。查得越深便会发现越多得接近真相，对莱纳也就越有利。”

菲力找到了思路，“可如果你所谓的真相是所有参与者都心知肚明又一致守口如瓶的东西，那调查进行得越深入，他们便越要想方设法得掩饰而更不可能替莱纳澄清，不是么？”

“比起想方设法一再掩饰，更有效的难道不是赶在有人调查得太深入之前，把这事圆满解决？”尼尔斜睨着菲力，“他们不想有人查莱纳查得太深，有希望有人怀疑她。你懂么？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最初被接触到的时候，没有拒绝透露关乎她的消息。”

谢尔盖则是审视着莱纳，那个红着眼眶却保持着漠然镇静的女人。不只那些。不只是在团队、在韦恩集团面前孤注一掷的自接短板，包括她对待亚伦骄纵任性的态度、突然间搬入酒店、借医大之口让亚伦猜出他们的真正意图……那些恐怕都不会是意外。

而莱纳，像是看透了他的揣测，“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那么舍不得我离开。”

不是舍不得，是不放心。而她要他们，不得不放心。

***

如莱纳等所料，福克斯一方面禁止詹妮特博士继续插手，一方面又抽调人手去查莱纳的往事。被联络的教授，这一次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复。他们私下见了一面。有人选择顺其自然，有人觉得要早做打算，各有各的道理。小小会议室里的争争吵吵，在迟来的亚伦犹疑着说出那句，“她还……恨着我们……”之后，戛然而止。

各异的神色，压抑的寂静。每个人心照不宣得低着头沉默。

亚伦是感触最深的一个。他记得她说她他们不一样，说她追求的不是生物本身而是她朋友身上的真相。他记得她在他屋里说那些话时的低迷、怅惘。说什么不喜欢……他试着嗤笑，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在课题组那样拼的一个人，为了一个虽特殊也不算太特殊的变种人连前途都不在乎的人，说自己不喜欢生物、不喜欢研究，指望谁相信？明明那么喜欢，明明是太喜欢了。所以他更无法忘记，当着医大团队和她对峙的那天，她指出“你们不过是过意不去”的冷漠神情。他想，她对他们到底是该有多失望。

“她……签字默许担任小组负责人的时候，我以为……只要之后给她足够的补偿就好了。”打破沉默的马瑞斯光从声音便能听出挣扎。他搁在桌沿交握的双手松开又扣紧。

不止是他。他们都以为自己控制了一切，到头来才发觉那不过是他们以为。又或许那在他们看来本是天经地义：付出一个不存在的“污点”来换取优渥的资源和地位，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无疑是条捷径。

她毫无怨言得签了字，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听话而识时务的。没想到她一走了之，和他们划明泾渭。原来那不是妥协，而是再和他们多纠缠一秒都懒得。

亚伦喃喃道：“原来，我们从没懂过她。” 她温和，她任性，然而再多也不过她的原则。

难怪那时候她签了字，邓肯和玛格丽特委婉又为难得告知她，那兴许对她的将来会有些微的影响。她会以那样满不在乎的态度说：“那也得要有将来。”他们当时做了什么？忙不迭得向她保证。原来，她那时候已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就像她对走形式的内部调查委员会说得那样，“我做了我该做的。哪怕再来一次，我也绝不会后悔。”她是不会后悔，因为她连将来都不要了。

很显然，这一屋子的人或多或少想起了关于她的种种。最后是邓肯想起问一句，“她怎么会和韦恩扯上关系？”

亚伦道出他在哥谭和她短暂的会面，以及他从两次会面所推测出的她所投身的项目。回答他的，是再一次沉默和沉默良久后最熟悉她的马瑞斯的试探，“难得哥谭医大对她好。既然她那么想要摸透变种人的奥秘，不如我们成全了她吧？就当……就当是最后的补偿……”

放弃了在生物学界的前途也依然执着于探索的，和五年相似的谜题。她说她不喜欢，她说她不执着，都是骗人的。

“那……就这样罢……”

陆陆续续的，有人附议。

在发出疑问和邀请的第三天，福克斯和负责团队等来了和这些业界精英的视频通话。他们要求由福克斯直接负责的这个七人团队，对此次会谈保密。福克斯毫不迟疑得答应了，并预感到自己在无意中接近了一个被人保护极好的秘密。

当年的研究报告、状况分析和事故鉴定，福克斯这几日都仔细研读过。文件对从菲尼克斯的发现和治愈有着详细记载。课题组的教授们现在却告诉他，虽未明说，他所看到的这些，大多是假的。

菲尼克斯并非像记载的那样，由长期为其能力而困扰的父母报告给变种人保护委员会，再移交到课题组手中。而是教授们花重金从地下研究所里“赎回”的。相似处境的变种人还有很多。他们创办这个课题组的初衷是将变种人解救于水深火热，但很快发现自己做得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没有人说得清菲尼克斯在地下研究所经历了什么。最初的体检下他的状态极差，研究人员并不需花费太多时间，便能得出他的恶劣情况是“由于抑制和激发药剂的频繁混用所引发的副反应”。但具体是怎么样的抑制和激发药剂，要搞明白并不容易。他们对他抽血分析，分析出的很多物质很难组成相融的试剂，所以不得不怀疑他被用过许多药剂，这些药剂的成分差别很大。

可最大的问题是他对普通人类有很强的抗拒心理。这种情况在他们不得已对他强制抽血后变得更明显。由于很难接近，更不用说配合，他们开始寄希望于他能自我康复。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极有潜能的变种人。而变种人的能力越强，自愈的速度便越快。

遗憾的是，他的康复系统也遭到了破坏。尽管那也不能说不是意料之中。

虽然在取得菲尼克斯信任方面课题组屡造挫折，药物研究方面倒很成功。原定的两部计划中的一部分无法施行，使得几乎所有研究人员都投身于药物上，那时无论效率还是质量都出奇得高。

莱纳等人也是在那时初绽。是她和另几个年轻的研究员提出了“自我防御机制和力量的反向锁定”的推论，使游移不定的课题组最终采取了“利用逐步增强的激发药剂帮助恢复变种能力”的策略。他们还自愿不带任何护具得进入看护菲尼克斯的病房，并逐次试探着解开他的束缚。要知道，在当时，菲尼克斯时而发狂，不少研究人员因而受伤。

在他们的主动示好之下，和菲尼克斯慢慢建立了信任。他最喜欢的还是莱纳。后来的研究也变得越来越顺畅，他们成功帮助菲尼克斯恢复了大部分的能力。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有一天课题组找来的第二名变种人和菲尼克斯短暂接触，他突然发了狂。没有人能制服他。最后是仰仗着第二名变种人的相助，才顺利给他注射镇定剂。

自那之后，他便不正常了。即便处于昏睡状态，各项数值，尤其是能力相关的都高于正常水平，还始终在上升。莱纳几人所在的核心小组商议后的建议是，暂时观察。但教授们说要打稳定剂，最新最强的那种。当时莱纳今天所使用的那种最强劲的稳定剂已完成了前期的试验过程，教授们急着一试也是人之常情。

而莱纳这群学生开始是有疑虑的，他们提出过度得压抑能力可能会再度造成能力的自我锁定，且尚不清楚二次伤害能否被修复。所以他们主张，在能力锁定之前，先发制人使用激发素。即，在稳定剂药效到好后，立刻使用激发素。听起来很冒险，教授们驳回了。他们花了很多时间再解释，依然无法得到批准。

他们的担忧后来被证明是正确的。菲尼克斯的状况维持在低水平一段时间后，教授们授意打激发素。当时的值班团队不是莱纳一组，但他们全到场了，感慨着“太晚了”。这无疑使教授们心里不快。

这便是教授团队给出的所有信息。至于詹妮特提到过的内部调查、事故责任等等，虽未明说，但已不难猜出传闻是因何而来。真正让福克斯惊异的不是真相本身，而是教授们。既然选择了隐瞒，又为什么愿意为了她来告诉他们？

哪怕他们所言不全然是实情，但也一定和实情相差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