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书青的幼儿园老师都能看出这个孩子在家不受重视,衣服总是皱巴巴的,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园里最晚被接回家的小孩。
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爱拿着水彩笔乱涂乱画,大多画的是自己和家人,只有蓝书青次次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跟着图画书上的简笔画画一些花草树木,老师也问过他怎么不画自己的爸爸妈妈,他小小的脑袋摇了摇,声音那么轻:“很少能见到爸爸妈妈,记不清。”
那模样真招人心疼。
后来有一个年轻女老师在他爷爷来接他的时候委婉地提醒,说小孩这个时候需要家人的关心和陪伴,希望蓝书青的父母能多陪陪他。
蓝书青的爷爷闻言却立刻发起火来,指着老师的鼻子怒喝:“多管闲事!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没人陪了?还是你说觉得我会虐待自己的亲孙子!简直是不可理喻!”
说完他拽着蓝书青走了,那个年轻女老师又气又急:“他还小你别那么用力拽他!”
他才不管,一路骂骂咧咧回到家,开了门把蓝书青甩进屋:“我们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那么多歹毒的心思,你在外边怎么到底怎么编排我们的!你说啊!你现在倒成哑巴了!”
蓝书青哪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爷爷这么生气,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爷爷,心里又怕又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他说不话,他爷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看巴掌就要落下,厨房的门被人拉开,蓝书青奶奶在厨房里喊:“一回来就在那吵,也不知道来帮忙,等下还要给娜娜送饭呢!晚了她又要闹!”
蓝书青看着他爷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进了厨房。
那天晚上他没吃饭,爷爷奶奶拎着保温饭盒出门前说让他饿着肚子好好反省自己的错,可他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多年,从他饿着肚子的这一夜到他弟弟蓝望安出生再到他自己渐渐长大成人,他始终没能想明白。
后来他年纪再大一点,父母怕亲戚们说闲话,终于把他接回家,他终于能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在爸爸妈妈身边,感受他们的关爱和陪伴。
但事实是,他仍然是父母家中的边缘人,只能在一旁看着父母是如何疼爱自己的弟弟。
亲眼目睹父母的偏爱,对那时候的他来说,那种滋味比饿着肚子睡觉还难受百倍千倍。
他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所以拼命让自己变得更好,从他上学后考试成绩就没跌下过班级前五,上了大学后不仅不用家里再给他一分钱,还能给家里寄钱。
他以为他做得足够好的时候,父母就会爱他。
在他被江山囚禁的那么多个日夜里,他也期盼过这些所谓的家人能来救他。
但事实总是嘲笑他的天真。
江山在某一夜回来,又找了些新玩意在他身上寻开心,终于感到餍足后人还趴在他身上喘气,忽然想起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似的,勾起他的下巴,露出个满是恶意的笑:“有件事,关于你家里的,你听不听?”
蓝书青睁开了一直紧闭着的眼,灰暗的瞳孔忽然生出一点光亮。
江山看了他一会,故意卖关子,感觉到他等不急了,才说:“你家里人今天闹到公司去了,我当他们要找你呢,要真是这样,我也愿意放你回去让你们一家团聚。”
蓝书青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眼里的光在瞬间暗淡下去。
江山仔细观察他的神态,仍不肯放过他:“他们是为了你弟弟,他们想让他进江氏,说只要我答应,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他们一边说和你没关系,一边打着你的旗号来寻关系给你弟弟铺路。”江山把手压在蓝书青单薄的胸膛上,感受着那里传来的跳动,手上用力,看着因为喘不上气脸色更加难看的蓝书青,嘴角上扬着,语气带着点疑惑,“我也觉得奇怪,你家里怎么放着你这么个宝贝不要,偏要捧着那个废物?”
蓝书青闭上双眼,把头扭到一边,一言不发,似乎很安稳地睡着了,但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颤抖的浓密眼睫暴露了他的内心正经历一场由父母亲自动手的凌迟。
这破碎的模样让正凝视着他的江山都几乎有点不忍心,但也只有那么一丁点,像一滴水落进海里,连点涟漪都没激起。
他本就是这样恶劣的人。
江山这个名字起得重,偏偏他真有这样好命压得住。
江氏是他曾祖父那一辈就打下的产业,在他的苦心经营下,地位水涨船高,早已成为云城金字塔顶端的家族企业。
但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江家来到江山父亲这一辈的时候已经走上了明显的下坡路,原因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怪江家人丁过于兴旺了些。
还是得从他曾祖父那一辈算起,什么大老婆小老婆家花野花一大堆,孩子自然也是家养野生的数不过来,这个毛病一直延续到了江山父亲这,各个都拿着这点血缘当尚方宝剑,想从江氏这头老狮身上生割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好大快朵颐。
当时他已经年迈祖父江重海稳着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家族,冷眼审视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家子,也知道自己那几个儿子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没有一个人能担得起重振家族这个重任。
江山出生那天江重海梦见一条黑色巨蟒在祖宅周围盘旋,久久不肯离去,最后进一下撞开大门进去了。
梦中场面过于逼真,他被惊出一身冷汗,马上派人在老宅周围查看,传回来的消息都说让他放心,别说巨蟒,就连一条小蛇一张蛇蜕都没瞧见。
生意人多少有些迷信,江重海一直在琢磨这条巨蟒入门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被告知自己的辈分又能往上升一级。
他从初为人父的长子手中接过那皱巴巴的小婴儿,忽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掀开孙儿的襁褓,果然在胸口的位置看到了一条细长的蛇形黑色胎记,见惯大风大浪的老人此刻也心下一震,随即对着屋内众人宣布,这孩子,他要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一时间,众人脸色各异,有人欢喜有人愁,江山的父亲喜不自胜,而刚生产完的江山母亲躺在床上,把头侧到一旁,无声流泪。
江山自小是由祖父带大的,谁都知道他是被寄予厚望的江氏继承人,但他自小经历的严苛培训却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江山二十出头的时候,江重海正式把江氏交到他手里,满眼欣慰地看着他在短短几年里大刀阔斧地斩断腐朽发臭的枯枝败叶,花了些心思手段把被分割的家业攥到自己手里,原先即将分崩离析的家族被他重新拢到一处。
家里几乎人人恨他,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把江氏推向了一个新的顶峰。
压在江重海胸口多年的大石终于落下,但也没能松快多少年,就只能天天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也只能保住一口气,他这样的人哪里愿意以这副样子活着。
他说不出话来,对着江山颤颤巍巍比了几个手势,江山肯定能看懂——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孙子。
看着江重海布满针眼、瘦得只剩一层松弛蜡黄的皮肤的手,江山却想到这双手曾经是多么宽厚有力,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能让把半张脸打肿,耳朵嗡嗡响,好几天听不清声音,被这双手压着强行跪下时,痛得几乎让人觉得从肩膀到脊背一寸寸碎裂……
于是江山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盖住,说一句您病糊涂了。
谁又能想到,他江重海这一生也有不能给自己做主的时候。
他知道江山可能会恨他,但没想到会这么恨。
怒上心头,江重海几乎要立刻呕出一口血来,结果就是在ICU里躺了一周,好不容易半只脚踏进鬼门关又被拉了回来。
一开始江山常来看他,谁见了都要说他孝顺重情义,只有江重海知道这孩子看向他的眼神有多冷。
一段时间后,江山就不来了,因为他忽然发现当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出现在眼前时,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感,无论看到江重海如何痛苦挣扎,他的内心始终毫无波澜。
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直到江重海的死去那一天他都没能得到答案。
但当他发觉自己曾遭受的一切今生都无法得到偿还的一瞬,那种欺骗愚弄后的茫然与愤怒充斥了全身,像无数根细密的无形尖刺自内而外地不戳穿他的身体,时空重叠,他再一次被伤得体无完肤。
从那之后,他手段更狠,逼得他的父母都躲在国外不敢再出现在他面前,但这还是不够,心中的戾气仍旧无法发泄出去。
好在后来他遇到蓝书青。
蓝书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明明处在绝对的劣势,还是会想尽办法反击,像江山从前在草原上见过的那头骨瘦嶙峋的病狮,身体虚弱得摇摇欲坠,但眼中还是透着股无所畏惧的锐利。
但江山没用多久就掌握了驯服他的窍门。
只要提及他的家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击中蓝书青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江山觉得蓝书青有些蠢得可怜,怎么会这么多年都看不清自己所谓的家人,还执着于从他们身上得到那点可笑的爱。
但每当蓝书青露出那种无法遮盖的痛苦神情,江山居然也能感受到一种灵魂颤栗的酸麻痛感,这感觉让江山有些着迷。
只是随着时光流逝,蓝书青渐渐空洞无神,整个人都变得寡淡无味起来,无论江山怎么刺激都是徒劳无功。
刚好阮朝发现了他的存在,要江山放他离开。
其实哪怕蓝书青已经无法带来什么新的刺激,江山也没有放他走的打算,但毕竟是阮朝开的口,最后蓝书青还是自由了。
发现蓝书青和朱旭成联手,江山有些惊讶的同时,更多的是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惊喜,像是坏掉的玩具忽然变得焕然一新,还邀请自己加入游戏。
这场游戏在蓝书青离世那刻终止。
在收到蓝书青的死讯后,江山恍惚了很久,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会有这个反应。
很多人以为他想要蓝书青死,但在他所有的计划和安排里,从没设想过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
蓝书青没有朋友,家人更指望不上,葬礼居然是由江山来操办。
阮朝试着阻止江山,但这次江山没有听他的,蓝书青在地府要是知道这件事估计能被恶心得要借尸还魂索了江山的命。
夜里躺在床上,江山忽然想起从前把蓝书青抱在怀里时的触感和温度,浑身一颤,心跳漏了一拍。
但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