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日后的一个清晨,一辆沉香褐金色马车停在了竹屋外。一位乌发挽做流云髻的年轻妇人被一个俏皮的小丫头搀扶着下了马车。那妇人二十岁上下,外罩丝织白色轻纱,腰系绛紫色玉带,额角丰满眉细长,一双美目又大又灵动,怀中还抱着一个约摸两三岁左右正在沉睡的女童。
年轻妇人看着立在门口的杨逍和纪晓芙,停滞半晌,逐渐湿润了眼眶。
纪晓芙望着眼前之人,实觉熟悉,不禁转头看向杨逍,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杨逍挑唇一笑,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处的位置,示意纪晓芙再想想。
纪晓芙回过头,凝视着那双大眼睛,思绪一下子就被带回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夏天:“雁儿?你是雁儿!”
眼泪如丝线般垂下,妇人点了点头。
“雁儿,真的是你。”纪晓芙亦氤氲了眼眶,轻唤着冲上了前去。雁儿将怀中孩子交于身边丫鬟,亦冲上前去,拥住了纪晓芙。
“雁儿,你怎么会来这里?你都嫁做人妻了,那孩子,是你的孩子吗?”纪晓芙轻扶雁儿肩膀,感觉自己有一肚子话要问。
雁儿帮纪晓芙拭去脸颊处的泪水,笑着点了点头,而后看向身后的小丫头。
小丫头笑着走近了纪晓芙身边:“您就是纪姐姐吧?我家少夫人虽然听不见也讲不出,但她会读唇语。此次来余杭,少夫人是陪我家少爷来收进绸缎的。我家府上姓谭,经营绸缎生意,每年都会来此,不过,少夫人陪着少爷来,还是第一次。少夫人曾说,您与杨左使是她的救命恩人,一直惦念着,想再见你们一面呢。”
纪晓芙鼻间抽泣:“好雁儿,谢谢你还记挂着我们。”继而看向身后一直望着二人的杨逍:“雁儿,便是你说的证婚人吧?”
杨逍笑笑,走上了前去,温言道:“是。”
雁儿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张薄纸摊开来,递到了纪晓芙手中。
纪晓芙一滞,接过了纸张,上面的字清秀有力:
“纪姐姐、杨左使:十六年前的搭救之恩,永世难忘。近日来余杭,恰逢纪姐姐和杨左使也在此,受左使之邀,雁儿愿为二位做个见证,只愿纪姐姐与杨左使一生顺遂,喜乐康健。”
看着纸张上的字句,纪晓芙眼中浮起热泪,继而看向杨逍,抿唇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要我哭,要我难堪。”
雁儿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拥住了纪晓芙。身边机灵的小丫鬟挑了挑眉:“纪姐姐,大喜的日子,该高兴才是。”
杨逍温柔地望向纪晓芙,却是满目神往:“她这是太高兴了。”
许是几人的欢笑声吵到了怀中的孩童,小女娃悠悠睁开了眼睛,张开双臂便伸向了雁儿。雁儿笑着接过孩童,捏了捏她粉嫩的圆脸,让孩子倚靠在自己肩头,小女娃甜甜地笑了起来。
看着这样的场景,纪晓芙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牙牙学语的杨不悔,圆嘟嘟的小脸上尽是天真烂漫。纪晓芙宠溺的摸了摸小女娃的额头,转而看向雁儿:“起了什么名字?”
雁儿张开嘴,比出一个口型,她说,她叫“小安。”
小与晓同音,小与逍同音,她说,她会永远记得他们,也期盼她的小安一生平安。
酉时刚过,小院中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遮着红盖头的纪晓芙在雁儿的搀扶下,从竹屋内走出。
这是一场天地共鉴的、属于他们的仪式。
纪晓芙紧张地收了收手指。雁儿覆上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她头戴凤冠,曼妙的身姿被大红霞帔包裹,眉间一点红,妆容清新素雅,唇红齿白;他身着艳彩,腰系祥云玉带,再次梳起了高挑马尾,银色发冠点缀,看上去傲冷又孤执。
杨逍慢步走近,雁儿牵着纪晓芙的手,递给了杨逍。
“杨左使。”雁儿身侧的小丫头咯咯笑着,面对这样清冷孤傲的人,却是毫不畏惧:“纪姐姐是我见过的这世间最美的新娘,杨左使好福气呀。”
塞克里亦欣慰一笑:“杨左使,恭喜恭喜。”口中道着喜,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也红了眼眶。
这一步,他们走的实属不易。
杨逍的眼中如透着冰雪般清亮,他从雁儿手中牵过纪晓芙的手,柔情地望着身侧的女子,他们向着天地、向着渐渐升起的月光、向着汉阳的方向,郑重叩拜。
行喜竹林内外,兰玉满庭芬芳,只愿千秋岁月里,恩爱应天长。
初冬的余杭,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同是这夜,栗南霜、纪晓飏还有纪晓飏的爱妻柳茹意正在纪府前厅内闲聊饮茶,小丫头佳儿忽然闯进,手中还拿着一条晶亮的钢鞭,那鞭子看上去有三尺多长,共九节,鞭身前细后粗,节节相扣,坚实无比。
“这是……”柳茹意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沐雨九节鞭!”纪晓飏惊叹站起。
“这便是沐雨九节钢鞭?难怪看上去就如此坚韧有力。”柳茹意感叹:“夫君,你曾说过,这祖传至宝在你十岁那年与同窗玩耍时弄丢,已经不见二十多年了。”
“是。当时,因弄丢了这根鞭子,爹还罚我面壁了三天。”纪晓飏眉间踌躇,似在思索着什么,转而看向佳儿:“佳儿,是何人送来的?”
“他并未报姓甚名谁。”佳儿挠了挠头:“只是说,让我将此物交于少爷你手,便离开了。看那人穿着,与义军打扮如出一辙。”
纪晓飏垂眸微叹:“好了佳儿,你下去吧。”
“夫君?”见纪晓飏沉思的样子,柳茹意心下了然:“看夫君的样子,应是猜到送鞭之人的底细了吧。”
纪晓飏淡然一笑:“猜到了,应是……与晓芙一同的那个人找到的。他,确实有些本事。”
“你是说……”柳茹意顿了顿:“那魔头?”
“莫要再说他是魔头了。”却见一直未作声的栗南霜缓缓站起:“兴许,他曾是这风雨江湖中的魔头,可对于纪府,他是……”栗南霜停滞半晌,沉声道:“他是,咱们家的姑爷。”
冬已去,春又来。
杨逍行至竹林外的小湖边,看到了那身盈盈碧色的美妙身影。只见纪晓芙黑发绾髻,发间插着一支珠花钗,那钗在春光的映衬下闪着耀目的光。他明眸皓齿的爱妻正略略猫着腰,在捉着湖里的螃蟹,即使是人妻打扮,也是那样的耀眼,透着少女一般的灵气。杨逍只觉风韵无限,瞬间已挪不开眼。
忽而,湖中,一条略肥的鲤鱼慢悠悠游过,纪晓芙定睛看去,眼珠滴溜溜转着,挑唇一笑。待鲤鱼游至近旁,纪晓芙一个俯冲,趴下身去将鲤鱼捉在了怀中。
杨逍哈哈一笑,高声唤道:“晓芙!”
被叫声分了神,纪晓芙冲杨逍走来的方向看去,于是乎,鱼儿在怀中乱蹦,加之鱼身滑腻,一个不稳,那鲤鱼蹦开了去,直接蹦回了湖里,直溅的二人满身满脸的水,一如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纪晓芙无奈一笑:“都怪你,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杨逍走近,撸起袖子帮纪晓芙擦拭了一下身上的水:“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去坐船游湖吧。”
纪晓芙欣然答应。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条小船悠然行进着。撑浆的渔夫回身看看坐在自己船身的俊男艳女,浅浅一笑。
“晓芙,”杨逍揽过纪晓芙的肩头,任由她倚靠在自己怀里:“今日怎的想起来湖边捉生鲜啦?是要给家里加菜?”
纪晓芙靠在杨逍怀里,拉过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是啊,做一些有助于身子的吃食,给你,也给我自己。”
杨逍握了握纪晓芙的手心:“饭食嘛,略略做些就好,能吃饱就行。我可不忍心你这么辛苦。”
“得做。”纪晓芙有些羞涩地咬了咬唇:“杨逍,我的月事……有些日子没来了。”
看着纪晓芙确实面色有异,杨逍直了直身:“可是不舒服?一会儿去镇上找郎中瞧瞧吧。”
纪晓芙看着杨逍紧张的样子,噗嗤一笑:“傻瓜。”
“嗯?什么?”杨逍一呆。
“逍哥,你知道吗?”望望湖面的美景,一瞬间,纪晓芙觉得如做梦一般:“我曾经真的以为,你我会就这样相忘于江湖,虽知悔,却无悔,所以那时,只能赠你一句不悔。”
杨逍将纪晓芙的手紧紧握于掌心,柔情一笑:“我也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是什么?”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
那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平平淡淡,才是他们一生所求。
人们似乎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见过了最后一面。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漫漫人生,回不去的何止是时间,看不见的又岂止是未来。人心各有所愿,这是没什么道理的,庆幸的是,终于的终于,我既抓住了光,也留下了你。
山与山从不会见面,水与水却终会相逢,遇见你,才是我终身浪漫的开始。人生中总有一些心动,在遇见的刹那,就注定了覆水难收,而天香楼的那一眼万年,更像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只那一眼,就已怦然心动。
好的感情,靠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死缠烂打,而是两个念念不忘的人,害怕放手以后就会错过。南山南有故人归,北海北,却无浪人回。山长水远未可知,这人生当中,最苦的是相思,最远的则是阴阳。让人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失去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的每一刻。好在,他们等来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一起去骑塞北的马,一起去看江南的雨。年年有风,风吹年年,这人生,既慢慢,也漫漫。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