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跑当然是跑不掉的。
面对黑着脸的叶世忠,许琼花和叶和凝母子俩硬着头皮,干笑着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无奈,还是被叶世忠全都问了出来,然后把他们俩狠狠说了一顿。
不过,因为是许琼花带着叶和凝出去的,所以叶世忠还是没有说得太严厉,只是宣布:
叶和凝要在家中禁足一整个月。
当然,对于叶和凝来说,不应该用“只是”一词,而应该用“竟然”——
他爹竟然要禁足他一个月?!
一旁的许琼花见战火转移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也一脸严肃地连连称是:
“对,凝儿,你是该在家里反省反省。正好最近外面发生的事情多,你在就家好好读书。”
看着这一唱一和的夫妻俩,叶和凝好看的眉毛拧成一个八字,可怜巴巴地央求叶世忠:
“那,明天大将军行刑,孩儿总得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闻言,叶世忠更加气结,只觉自己这个儿子还是十分不开窍。
这个孩子,怎么都老大不小的了,人情往来还全凭自己一腔热血,根本不计较里面的利益关系?
于是冷笑道:
“现在你爹我为了撇清和他的关系,对这件事提都不敢多提。你还上赶着去给人家送行?好,你去吧。去完了,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再来送为父最后一程。”
看叶世忠真动气了,叶和凝也不敢再出声辩驳。
第二天,因为皇帝钟焱要文武百官都上朝,此后再一同去监斩王玠,以儆效尤,所以叶世忠一早就出了门。
素来贪眠的叶和凝,想到王玠今天竟要受此折辱,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这可是大将军王玠啊。
——这可是盛朝老百姓心中无比崇敬、分外爱戴的大英雄啊。
——就这样死了吗?
——战功赫赫、受人民爱戴,这些竟然都是他必须去死的原因吗?
盛朝本就有些重文轻武,就算经济水平比利戎要好上不少,但比拼军事实力时,却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皇帝还整日猜忌,让本就武德不充沛的军队更加青黄不接。
——就像现在这样。
开国时,有他们叶家。
等到叶家凋敝时,朝中文官弄权、武将内讧,一度让利戎吞去了十余座城池。
于是,又出现了王家。
王玠和他父亲,一个比一个骁勇善战,凝聚两代人之力,通过一场场硬仗,终于把昔日的城池一座座收复了回来。
可是现在,王玠将军竟然要死了。
之后,又会是什么样?
一大早,叶和凝就顶着黑眼圈起了身。
什么东西都没胃口吃,也没地方可以去。
最后只好静静坐在家中花园里,托腮凝视着开得正艳的海棠,心中百感交集。
叶和凝昨天慌里慌张地被锦衣卫追赶时,无比生钟掌珍的气。
他觉得,自己如此讲义气,肯为她闯大牢;她倒好,竟然坑了自己和娘亲一把,十分缺德。
简直是狗咬吕洞宾!
可是,后来仔细想了想,他又觉得钟掌珍挺可怜的。
……或许是因为,他们叶家的祖辈,也曾和今日的王家人一样悲凉吧。
长到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体会到物伤其类的滋味。
此时,叶世忠手下的一名侍卫匆匆穿过回廊,步入花园。
他手上正抱着一沓叶世忠读过的信纸,奉命去花园角落专门用于焚烧此类信件的铜炉中销毁。
因为花园太过安静,他还以为并没有其他人在此处。
结果,走着走着,突然瞥见繁茂绽放的海棠花丛中的叶和凝。
他身着一袭华丽的青色锦袍,绣有精致的云纹与金丝缀边,衣料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泽。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眼神深邃,隐隐透出一丝哀愁。
皮肤白皙如玉,黑发如墨,被白玉簪束起,几缕碎发随风轻拂,潇洒随性。
修长的手指轻抚柔软如绸的海棠花瓣,眼神像在注视花,却又像在思索很遥远的事情。
淡粉深红的花瓣摇曳,透出细腻的光泽。与贵公子交相辉映,当真是人比花娇。
静坐其中,宛若谪仙降临,摄魂夺魄。
乍见花园里端坐着这样一位翩翩贵公子,侍卫竟晃了神,呆愣片刻,一脚绊到石头,摔了一跤。
怀中抱着的信纸也纷飞一地。
“你这人,怎么走个路都这么冒冒失失的,如此不小心?”
听见声响,叶和凝回过神来,急忙皱着眉去搀扶他。
侍卫认出他是自家小公子,心中十分惶恐。
急忙爬起,跪地拱手,告罪不迭:
“少爷恕罪!属下愚钝,失礼冒犯,还请少爷见谅。属下定当谨慎,再不敢如此鲁莽。”
“唉,算了,下次小心点。”
叶和凝边嘟囔,边帮他一起拾起散落地面的信纸。
这些信纸笔迹各异,应当都是别人写给他父亲的信。大抵报告的都是地方上的一些动向和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引起他注意的。
突然,他看见其中一张信纸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沈容端。
叶和凝顿时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急忙拾起那张纸,紧张地读了起来。
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呼吸越急促。
——沈容端,强抢民女?!
荒谬、荒唐,滑天下之大稽!
容端一个女子,做什么要强抢民女!
……等等。
叶和凝突然想起自己那群一起玩乐的兄弟中,有一个专好狎昵娈童的。
每次看到他对自己抛媚眼,叶和凝都恶心得不行。
天呐。
容端一直对他叶和凝的这张俊脸爱答不理的原因找到了。
容端她,不会是喜欢女子吧?
思及此,叶和凝当真觉得五雷轰顶、心如死灰。
他泛白的指尖紧紧攥着信纸,眼睛死死地看着信纸上的每一个字,窜着火的眼神仿佛要把纸灼出一个洞一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叶和凝脸色难看,后退数步,喃喃自语,脑子转得飞快,想给这桩事找一个他能接受的解释。
——有了。
——绝对是容端被人污蔑了!
容端素来耿介拔俗,是绝无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
所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被小人所坑害诽谤了!
这样一想,叶和凝如释重负,不禁深舒一口气,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
但随即,刚平静了波澜的心中,又刮起新的风浪。
容端那么单纯善良、不谙世事,只会埋头苦干。
她怎么可能处理得了这种阴险之事呢?!
不行,他必须马上赶到容端的身边。
一想到沈容端可能遭受到的各种非议、责难,叶和凝鼻尖和心脏俱是一酸,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他觉得好自责,自责自己当初没有勇气,大大方方地告诉她——
自己知道她是女儿身,自己很喜欢她,想同她永远在一起。
而是任由她去了天高路远的宜州赴任,从此两人天各一方,聚少离多。
现在,还害她惹上了这样的祸事。
——叶和凝现在脑中全都是沈容端在狱中被酷吏严刑拷打、皮开肉绽的画面。
越想越急,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
一旁的侍卫早已把其他信纸都归拢收好,尴尬地看着神色变幻莫测的叶和凝。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拿过他手上的信纸。
片刻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
“少、少爷,多谢您帮属下拾起信纸。叶大人吩咐属下,要把这些都拿去那边的铜炉里焚烧了。”
侍卫毕恭毕敬说的这一串字,叶和凝只听到了三个:
——“去那边”。
他顿时灵光一闪,一拍手:
对啊!
既然他爹默不作声地就要把这封信烧掉,肯定就是不想管这件事。
所以,求他爹是没有用的。
这一次,他要靠自己!
他现在就应该出发,去那边痛斥小人、揪出真凶,解救容端。
这样想着,他又看了一遍信上的地址:
川西布政使司,清河府。
好!
就这么决定了。
什么禁足,不存在的。
年轻人就应该这样,英雄救美,快意江湖!
三下五除二想清楚之后,叶和凝就气势万丈地把信纸塞回侍卫手中,转身回房,热火朝天地做起准备工作来。
午时三刻将近,刑场上,皇帝钟焱冷冷地坐着,四周被文武百官簇拥。
高台之下,王玠跪倒在地,双手被绑,身着有些破败的囚服。
此时,他的脸上并无惧色,只是苍白与疲倦。
监斩官走到皇帝面前,低声禀报:“陛下,午时已到,准备就绪。”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从龙椅上俯瞰下方的王玠:
“王玠,你享受朝廷的俸禄,卻还要谋反叛国,罪该万死。念在你王家的功绩和皇后的情面上,不用凌迟或车刑,给你留个全尸。”
说罢,皇帝挥手示意,一块写着“斩”字的牌子随即便被扔向地上,落在王玠的面前。
“罪臣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便是王玠留于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官员中站于首位的叶世忠,神色平静地看着王玠滚落于地的头颅。
旁边的纪钦明则瞥了叶世忠一眼,冷哼了一声。
——等着吧。
这不会是最后一个人头落地的重臣。
此时,远处却传来一阵骚动。
紧接着,有人声音微颤地来报:
“启禀陛下,利戎国使者已抵达皇城,正在城门外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