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腊月,北境休兵。
此时正是凌晨,天未大亮,追云关向南三十余里的北燕城中,兵署却灯火通明。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有几人快马而来,当先那人身披厚氅,眉眼坚毅,正是如今的镇北大将慕容峙。
他快步而入,与前来迎接的将官道:“仔细说。”
那将官负责今日值守,最是了解情况,立刻道:“士兵巡山,三天一轮,因为下雪耽搁了,今日凌晨才回来,在山口撞见了这十几具尸体。我已命人去核查过身份,俱是封山前夕入山打猎没能回来的猎户。仵作正在检查尸体,初步结论,是野兽撕咬造成的致命伤。”
慕容峙冷哼一声:“什么野兽,把人叼走了,还能齐齐整整地给你送回来?”
将官立刻道:“属下已命人去仙居山查看了。只是这几日下了厚雪,不一定能找到痕迹。”
慕容峙道:“这事蹊跷,先别张扬。”
北关以北,与云洲隔海相望。云洲秘法众多,又习惯苦寒天气,时常渡海犯境。
从前九国动乱,前朝初立时国库空虚壮丁稀少,根本经不起大仗。段玉楼上谏修建的追云关,使云洲兵士三百年里没能南下一步。
大昭立朝后,慕容氏在北地和云洲交手三百年,知道这帮人有寒月偷袭的习惯。
仙居山脉是天堑,寒月大雪寸步难行,但也需仔细防范云洲兵士绕关渡山。
这几个猎户,瞧着像被野兽偷袭,未必不是云洲探子下的狠手。
将官自然知道这事的严重性,此刻不禁脸面一皱:“只是不巧,凌晨有一小列车队入城,恰巧撞见了。我只将人扣下了,如何做还要请将军示下。”
慕容峙嗤道:“什么车队腊月北上?还要我的示下?”
将官苦着脸道:“车上有金乌啼日,来的是繁记的祝二当家。我压根没露脸,只找了几个铁头兵,装作不认识,才把人押到侧院去的。”
繁记近年才在大昭兴起,迅速打通了全国商线后,前些年又一跃成为皇商,特供御用。
今上看重繁记,御赐了金乌啼日的标识。
这将官是斗胆扣留,但再要细查,却是万分不敢的。
闻言,慕容峙停步,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想,这将官跟了自己十几年,倒没想到是个这么有胆量的。
他当年仗着太子殿下在上京城横行的时候,也没敢扣过祝文茵。
“见着祝文茵了?”
“没,倒是她身边那个蓝衣护卫露脸了。”
慕容峙目光平静,道:“富户贫民,谁家里没两件繁记的东西,都装不认识也不合适。你亲自去,面子做足,给人请到会客厅去。”
将官领命而去,慕容峙推开了停尸房的门。
房间内并排放着那些猎户的遗体,几个仵作来来往往,见慕容峙来了,纷纷停下行礼。
慕容峙摆了摆手,问:“可查出什么异常的吗?”
为首那仵作道:“这些致命伤俱是猛兽的爪牙所伤,小官在北地看了三四十年了,断然不会认错的。另外身上的拖拽爪痕,也确实来自于兽类。人为的痕迹,目前倒是没有。”
慕容峙又将仵作以及巡山的兵士多问了两句,这才走了出来。
他与另一位负责北燕城公务的臣子道:“上京筹备万国会,除夕就是国宴,这当口不宜多事。防备敌袭自是应当,私下里暗暗去查就是了。里面那几位,叫仵作收拾好遗容,给各家送回去罢,免得北燕城人多口杂。”
臣子称是。
慕容峙还惦记着那边的祝文茵,便往会客厅去了。
时间赶得巧,他走到会客厅前时,正巧将官领着人也到了。
来人身披一件黑色斗篷,瞧着颜色不张扬,只是用料上等,防雪防风,动起来还能看见精致的暗纹。
里头隐约见得是一身玉红色的衫子,明艳又张扬,在这沉闷的官署里鲜亮异常。
最底下一双鹿皮小靴,金线翘头,比上京贵女冬日用度也不差分毫。
她从羊皮袖笼里伸出一只玉白的纤细柔荑,抬起来压了压风帽边缘的毛边,露出脸来。
远山绵延的眉,秋水泛泛的眼,挺拔精致的鼻,娇美艳丽的唇。
屈尊在北地风口待了一早上的彤华神女,此刻皮笑肉不笑。
她凉凉道:“慕容将军,许久不见了。”
慕容峙知道祝文茵脾气古怪,仗着背后有靠山,一贯是横行上京。这回在北燕城受了这样的刁难,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含着笑上前一礼:“近来局势紧张,底下人也是谨慎起见,冲撞了祝当家,还请祝当家勿怪。”
彤华一向厌冷,此时心情早已十分不快,见慕容峙敢对自己装糊涂,口吻也讽刺起来。
“北地防务要紧。我也就在车上坐了半个多时辰,有什么的?将军言重了。”
慕容峙丝毫不觉尴尬,请她入会客厅,叫人上新鲜的北地雪芽。
彤华道:“不必了,我不爱喝茶。”
下人退了下去,不多时,又端了碗红枣热饮上来,放在彤华手边。
彤华早就听说,慕容峙放着上京的妻子不管,在北地纳了一个姓云的外室,因十分喜爱她,早前在军中都带着。
如今见这官衙准备如此妥帖,便知所言非虚了。
初时的寒暄结束,两个人安静对坐,一时无人出声。
慕容峙暗中打量,见她只握着杯盏慢悠悠地浅啜,料想她是故作姿态,便问道:“祝当家寒月前来,是有要事?”
彤华温暖了些,听到慕容峙再次主动开口,方才改了一副面孔。
“这一路大雪,我耽误了两日,比计划迟了,这才着急,出言冒犯,将军见谅。”
慕容峙道:“都是为殿下做事,为朝廷尽心,有什么怪不怪的。”
彤华取出一封信件,交予慕容峙。
“说来殿下也是想念将军,闻说今年陛下召将军回京述职,深盼将军回去。殿下先前传了一回口信,又命长信卫传了一回手书,将军始终推脱,倒叫殿下着急了。”
慕容峙自然记得这两回传信。
他纳云氏,除了父亲与太子,便未曾与人说过。即便是在北燕城,也因云氏深居,而少有人知。
如今云氏有孕,若他回朝,必然赶不上孩子出生。
他不愿将云氏带回上京,所以一直推脱。
太子不明缘由,传了回口信问他。
这是第一次。
之后不久,北地繁记商铺的伙计来送年货,人多眼杂撞见了云氏。慕容峙知道祝文茵借各地繁记商铺手眼通天,当下便觉不好。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太子的信件便随长信亲卫到了北地。
这是第二次。
太子在信中先斥他糊涂:慕容峙的夫人席氏,是今上赐婚,而他一个高门子弟,妻子尚未有出,外室先有了孩子,若是传回上京,难免生出波折。
随后又道此事并非人尽皆知,要慕容峙暂退一步,将孩子过继给其他兄弟。
慕容峙自然不肯,回信说明原委。
谁料这第三封信,这么快便随着这位难缠的祝二当家来了。
慕容峙接过来,一眼认出信封的暗纹和火漆的花样:“殿下的信件?怎么是祝当家送来?”
彤华道:“上京事多,长信卫也有自己的事忙。我正巧来北地商铺打理生意,顺路。”
慕容峙目光落在手里的信件上。
火漆上是太子的私章,四周没有被撬开重新黏合的痕迹。
他确认信封从未被人打开过,又问:“上京如何了?”
彤华道:“席家不大安分,几次未经东宫指示贸然行事,殿下有些不满。”
慕容峙联想起前几天抓获了几个潜入北地的探子,抓了一个严刑拷问,才知道是上京席家来此暗访。
他脸色倏然冷下来,垂首拆信去看。
这封新的信件上一共三段话。
第一段,怀疑朝堂有人暗通北关,命他清肃北地官员。
第二段,说圣旨已下,要他速回上京,不得延误。
第三段,语气温和了些,大意是说看过慕容峙的陈情信,明白他心意,过继之事作罢,只让他带云氏回京,按制处理。
慕容峙经营北地多年,一早便发现北地官员的不妥,早前已着手处置,这两日便可有结果。
他将信折起收好,与彤华道:“待这几日公务处理好,我便立刻快马回朝,有劳祝当家跑这一趟了。”
快马回朝。
这句话的意思是,慕容峙不打算带云氏回去了。
彤华一向矜贵,从不肯轻易受累,闻言如此,便抿唇笑道:“不劳烦。殿下命我前来,也是诸多思虑。将军年前总要入京,但云娘子有身孕,再快也要走到年后。我们女眷之间相处方便,也好互相照料,将军先行,可以宽心。”
慕容峙无意追究她给太子传话的事情,面上也还算客气,只是口吻坚决:“我无意让她去上京。”
彤华言辞锋利起来:“慕容氏经营北地多年,北关军塞犹有人吃里扒外;席家入朝不久,没有根基,却胆敢公然顶撞殿下,还将探子渗入北燕城。万国会前生乱,摆明了是冲着殿下来的。将军回朝,是给殿下助力,云娘子一道,是绝将军顾虑。殿下已然为将军考虑至此,将军也不该太过分了。”
慕容峙久经沙场,目光凛冽时便带肃杀之气:“朝堂如何,自有我与殿下去说,不劳祝当家多言了。”
彤华丝毫不惧:“那就用个不必多言的法子罢。”
她站起身来,自袖中取出一块令牌,递到了慕容峙眼前。
东宫令。
见之如见太子亲至。
慕容峙脸色微变。
彤华将令牌收了回去,微笑道:“将军公务若是繁忙,找个副官陪我去府上见过云娘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