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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大道直行是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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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在夷春山麓间投下一道明暗交界线,线的一边是那官家的帐子,另一边是江湖中人的台子。

黑白两道因为同一件事在此交汇,明明只隔着不到百步远的距离,却仍守着最后的分界线。金石司将大帐搭在下风口隐蔽处,借着林影风声掩去一切动静,即便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无法探寻其中一言一行。再看那各门派之主则齐聚附近山岩之上,笃信只有绝境之上才能算是“关起门说话”。

两方各有各的心思,也各有各的难题,眼下却是自顾不暇、没有心思相互探究的。

“我等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讨一个公道!”

那悠游堂堂主第一个开口,连日赶路令他面有风霜,声音却带着憋了许久后的爆发,能令人耳鼓生疼、口鼻流血。

但那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袁知一掏了掏耳朵,闭目养神的眼睛睁都懒得睁。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门中旧怨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先前前怎地没见你上门讨公道啊?”

悠游堂堂主闻言顿时一窘,但他显然有备而来,一转眼便为自己寻到了说法。

“天下第一庄占得先机,这些年早已发展得树大根深。悠游堂不过百十来人的东南小宗,如何能与之抗衡?袁门主莫不是嫌我们死的人还不够多,硬要我们一个个都送上门去?”

“不错。堂主先前也是形势所迫,我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些年天下第一庄横行霸道、为祸江湖,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种种罪状皆是那狄墨所为,无论如何也不该算作我等的不是。”

“那狄墨羞愤自戕、自绝于庄内,可我师兄当年惨死南海的这笔账却不能随那大火一笔勾销。”

“正是如此。还有我门中一十四名弟子……”

陈列罪状的声音此起彼伏,吵闹过钱庄里扒拉算盘的声响,细听这其中愤怒之情不假,但不甘不愿的情绪更深。说到底,各家的债又不是一天欠下的,此刻却一同找上门来,不过是互相壮胆来算账的罢了。

“诸位既然心怀芥蒂已久、一心想要为自家讨个公道,为何不早早进山围攻、非要等到那大火烧起来?”袁知一只将眼皮撑起一条缝,将那一众仰着脖子、气势冲天的江湖霸主尽数看扁,“你们的消息都这般灵通、腿脚也利落,到的明明比我还早,却龟缩在此只知骂街。难不成是倾心于我这糟老头子,非要与我共度良夜?”

这袁知一闭关这么久,出来还同当年没个两样,一开口便令人招架不住,直将那几个站得靠前的老家伙听得语塞,半晌才有人不忿道。

“袁门主此番现身,难道不是为了帮我等主持公道吗?你身为昆墟之主、江湖元老,此刻非但不表率一二,反倒与我等在这里唇枪舌战,又算什么?”

“为何你们总是要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呢?”袁知一的声音难掩失望,流云在他头顶聚散流转,使得他眉眼间投下的阴影变得深刻莫测,“古往今来,没有不流血的胜利,更加没有平白得来的自由。你们一心只想躲在他人身后避风挡雨,从未想过要靠自身的力量站出来、主动去承担些什么,从前以天下第一庄马首是瞻,而今山庄不在,便迫不及待将目光投向旁人。你们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当真全拜那天下第一庄所赐吗?”

不同于方才那些讨伐者的义愤填膺,他的声音格外低沉,仿佛能渗进石头缝里、沉进人的心底去,余音消散许久也无人打破沉默。

这短暂的死寂是如此微妙,以至于一瞬间的工夫,所有人都知晓了这些年彼此关起门来的沉郁纠结。

袁知一环视四周,心中已一片了然。

“原来你们心中也不是不明白。当年唐啸研习古籍得出结论,称所谓《安道兵谱》实则是个谎言,你们却选择闭目塞听,甚至伙同狄墨烧毁他的书籍,逼他隐姓埋名、流亡多年,而今可有过半分悔意?”

所谓《安道兵谱》自始至终不过是狄墨做下的棋局,就算当年身处局中没能醒悟,但能做一门之主又能愚钝到哪里去?事后或日夜想起、或某刻顿悟,早就多少猜到了真相。不约而同的沉默,不过是因为那不能面对的羞耻,以及此生无法承认的错误和愚蠢罢了。

陈年老疮疤一朝被揭,那些江湖老鬼顿觉痛痒难耐,当即有人打头站出,赤红着一双眼驳斥道。

“一派胡言!如若世间从来都无《安道兵谱》,那狄墨又是如何在短短数年间便称霸江湖、兴风作浪的?难不成是我们谦让了他?!”

“说得好!”他话音未落,一旁当即有人附和,“袁老此番话到底是何居心?当年兵谱一事诸位都有见证,追求武学极致又有何过错?做过的事没什么不敢认的!”

“说到底那狄墨也不过是坐收渔利,若非兵谱相助,如今这江湖哪有他的位置……”

说出真相的人被认作骗子,勇敢站出的人反被倒打一耙,袁知一大笑出声,笑声中难掩荒唐意。

“他从前没有,现在却有了!所谓《安道兵谱》,不过是集百家精粹于一身,试问诸君当年为向那天下第一庄递上投名状,曾双手奉上过多少门中秘籍?这些年在那劳什子赏剑大会上争破了头,又曾亲手将多少门中优秀弟子送入那山庄之中?天下第一庄的每一砖一瓦都有诸位功劳,那狄墨养出的每一只山庄走狗身上都有诸位血汗。事到如今,你们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这一通直白陈词犹如铜豆掷地、劈啪作响,只将那一众七老八十的宗师泰斗驳得面皮生疼、气血上涌,苍发白毛纷纷起立。

那溟山老道率先缓过劲来,伸出一只手指颤抖着痛斥道。

“袁老怪你有何立场斥责于我们?你自己不也龟缩昆墟、闭门不出,现下得了看热闹的机会便将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岂是君子所为?”

事实论不过,便转而论道德、论立场、论担当,这是这些年这粉饰太平的江湖舞台上惯用的伎俩。

只可惜他面前这位哪里是个会按他戏折子走的戏伶?

“老夫何时自称过君子?!”最后的脸皮也都撕破不要,占领高处的白胡子老头叉腰怒骂,理直气壮的样子堪比坊间最难缠的无赖,“老夫就是厚颜无耻、倚老卖老,但也比你们这些嘴硬骨头软的老王八强出千百个回合!”

江湖一盘散沙已久,苦口婆心劝说无用,到头来还是得臭骂一顿。臭骂若还是不行,那便抄家伙干上一场。若是换了十年前,今日这场争辩势必要以一地残肢断手作终结。

只不过如今面前站着的这位着实不好惹,真要是打起来,谁也讨不到便宜。

到底是谁说那昆墟老怪闭关修炼、静心养性、已近乎遁入空门?看看如今这副鬼样子,修心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众老家伙们咬牙切齿地瞪着彼此,一边后悔今日没能多带几个徒子徒孙出来帮手,另一边又暗自庆幸好在自己人不多,这等狼狈丢脸的场面能少几人知晓。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晓今日这闹剧要如何收场时,那始作俑者却突然罢了手。他似乎终于想起来今早念过的清心诀,种种情绪尽数褪去,长长呼出一口仙气道。

“唇舌相争、剑拔弩张,实非我所愿。大家都是老相识了,袁某更是老骨头一把,这些年修身养性,只盼天下安宁、江湖长久。此番苦口婆心地劝说,也是为诸位着想、为天下武学着想。如今天下第一庄不在,就当这江湖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这一次诸位要如何选择呢?”

这番云山雾罩的宣言令所有人都有些蒙头转向,却有人看明白了什么,沉吟片刻后开口问道。

“袁老怪此番出山,是否想让我们合力肃清泥沙、涤荡这江湖之水?”

说话的正是那玄金门的寒烛师太,她不愧是当年曾与袁知一恶斗七七四十九天之人,了解对方远胜在场其余众人。

袁知一望一眼曾经的老对手,面上仍摇摇头,声音却难掩愉悦。

“老夫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之人,这些年又不问江湖之事,怎敢号令诸位英雄行事?不过是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想要提醒诸位牢记今日聚在此地的缘由,不要重蹈覆辙、错失机会。”

这一回,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从今日开始,狄墨执子的这局棋已经算是彻底结束了。但与此同时,新的棋局也将开始,谁都可能成为执子之人,谁也都可能成为下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今日若不出手,他日再划江山,便不要怪自己占不到山头了。

“依我看,眼下就是这样一个机会。”那鸡鸣山天魁门门主第一个表态,当即宣告道,“天下第一庄把持江湖已久,就算这夷春大山烧成一块炭,定还有散落在外的种子,我们要做的便是斩草除根。莫堂主,你说是也不是?”

他矛头直指那方才蹦得最高、凑得最前的悠游堂堂主,后者闻言也不甘示弱,眼睛瞥向身旁的人。

“听闻狄墨此番提前将庄中留守弟子派了出去,那山庄影使也仍在外逍遥,还总能借水路隐去行踪,我等就算有心也是无力,还得依仗旁人相助。说到水路通达,应当没人比得过水鬼帮。”

鼓声骤停、鲜艳的花落在了那水鬼帮帮主头顶,后者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道。

“在下帮中方才经历大变,只怕无法独自胜任这艰巨任务。不过水里的事怎少得了神瀑教?若能得两位龙王相助,相信此事自然水到渠成。”

神瀑教两位龙王一个不察便被“水鬼”拉下了水,当即望向一左一右。

“襄梁之大,总有水路到不了的地方,还需得轻功卓绝者一起配合才好。”

“追云,你腿脚不是挺利落?带几个人跑一趟,费不了你多少工夫。”

追云被点名,当即还击道。

“我看廖阁主也不要自谦,论及阴符秘术、奇门遁甲无人能比得过道枢阁。我看此番行动还是由阁主牵头为佳……”

整顿江湖,收拾残局,每一个江湖中人都要出力。

说到最了解这江湖中各门各派底细之人,不是那天下第一庄,而是他们自个的老对头。彼此针锋相对、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自家有几粒谷子或许数不清楚,但对家仨瓜俩枣却都门清。一众人七嘴八舌、不甘示弱,言语间陈芝麻烂谷子抖落一地,虽然听起来混乱而聒噪,倒是三两下便将彼此的任务安排得明明白白。

袁知一就静静看着,仿佛这一切都是这些自私自利、冥顽不灵的江湖老怪们一朝开悟、自发奉献,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地,这才挂上一个充满欣慰的笑容,张开双臂总结道。

“看到诸位心怀天下、情系武林,袁某人感佩非常。自所谓天下武学和而不同,大家借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就算先前有些什么不愉快,到头来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他话音还未落地,一众老贼已齐齐回头、吹胡子瞪眼地骂道。

“谁同你是一家!”

一众宗师的吼声被风吹散,断断续续跌落山崖、传进林中。

秦九叶敷药的手一顿,随即有些不确定地望向身旁的少年,后者显然听到的信息更多,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便轻声开口道。

“山庄把持江湖的这些年,各门派之间积怨摩擦都不少,就算一朝没了共同的敌人,彼此间也不会一夜间握手言和,就算你死我活地打起来也是正常。”

是啊,这江湖水本就浑浊,没了一个天下第一庄,谁知道二十年后会不会诞生另一个魔窟呢?

秦九叶收回视线,继续手法飞快地为眼前的山庄弟子包扎伤处。

“我只是想着,若是真打起来,我这不是正好能卖一卖药?眼下这里没有那些黄姑子同我抢生意,当真是天赐的发财良机。”

她面前的那个天下第一庄弟子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从方才起便一直抬眸偷看她,听到此处不由得愣了愣。

秦九叶察觉到他的停顿,以为是手重了些、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先前不是死都不怕吗?怎么这会还怕起疼来?”

清秀少年没吱声,放在膝头的手却收紧了。

他的烧伤在后颈处,女子沾了药膏的手微微有些凉,就在他耳后徘徊。许是因为从未有人这样靠近他,又许是因为不曾被这般轻柔地对待,他的身体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他强迫自己不要抬头去看面前的人,但耳根还是不受控制地红了。

这红色没有引起敷药女子的注意,却落入了她身旁少年眼中,后者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往一挤。

“这磨药的粗细我还有些掌握不好,阿姊帮我看看。”

女子不疑有他、抽身开来查看,他便很是自然地接过女子手中涂了一半的药,单手托起那清秀少年的脸。

人畜无害的面容,比他年轻、比他清纯、比他惹人怜惜。

但不管怎样,都是来晚了一步。

远处的山岩重回安静,这一回再听不见任何细微声响,不知那场突如其来的江湖集会是否已经结束。

李樵收敛眼底情绪,开始完成敷药的工作。他面前少年还未察觉凶险,眼神时不时瞥向一旁磨药的女子,却觉颈间一阵剧痛。对方下手可用毒辣形容,耳后涨破的水泡被按在指下搓揉,他有些受不住、低低叫出声来。

不过短促的一点声响,在这寂静山林中却尤为突兀。秦九叶备药的手一顿、近乎本能地感知到了什么,一把捂住了那山庄弟子的嘴,随后有些不安地向身后那片灰蒙蒙的岩石望去。

晨起山间弥漫着一层薄雾,冷风穿过林间又是一阵噪响。

然而就算只是一点微弱动静也瞒不过一群顶尖武者的耳目,何况是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敏感时刻。

不知是谁先停住脚步、望了过来,紧接着便有第二人、第三人察觉,流云蔽顶、林间一暗,十数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雾气而来,像鬼门大开后前来索命的阎罗官。

虎豹垂暮也不会成为羔豚,褪去一门之主、武林至尊的体面外衣,他们皮下仍是那群铁血江湖、有仇必报的江湖客,何况那些无法发泄的怒意也要寻个新的宣泄之处。

只见那打头的武僧站定,眼眸一斜、冷酷目光在那些缩成一团的山庄弟子面上一扫而过,仿佛在看一摊腐骨烂肉。

“袁老怪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早该做些什么了。狄墨虽死,但山庄余孽尚在。与其壬之流入江湖、成为祸患,不如今日一并剿灭,倒也干净!”

他话未说完,手中伏魔杖已经出手、势要见血。

秦九叶还未反应过来、人已被李樵扑到一旁,而那些少年少女们就直愣愣站在原地,既不躲避也不惊叫。他们像是早已料到了这一结果,即使逃出山庄、逃出大火,他们也从来无法摆脱既定的命运。

锵。

金铁击鸣声炸响开来,斜里冲出来的半截长刀有些不自量力地接下了这一击。伏魔杖带了十分杀意,截击的之人身上带伤、当下狼狈退开三步,就地跪叩道。

“恳请妙诘禅师手下留情!”

妙诘收杖而立,神情冷酷地望向挡在身前的女子。

“不要以为你曾是断玉君门中人,便同他们有什么不同。你没有资格替他们求情,也没有资格替我死去的同门原谅!”

姜辛儿咬了咬牙,冷汗顺着额角流下,但身子却没退缩半分。

“辛儿不过只是完全山庄弟子中的一个,不敢同昆墟或是邱家有任何攀扯。诸位前辈当我是山庄余孽也好、谁家走狗也罢,我都无怨言。只是这些孩子从未离开过山庄,手上也未曾沾染过无辜者的鲜血,他们只是没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罢了。狄墨已死,何不给他们一个重生的机会……”

许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她越说越激动,眼圈不由得红了,声音也有些颤抖。

但眼下那些满腔怒火、准备讨伐的门派之主们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的真情实感只会火上浇油,令那些讨伐者们想起那些血债累累。

“好一个无辜之人。狄墨当初派人以搜山之名斩杀我门中一十七人,他们也是无辜之人,可却有谁来替他们求情?谁又曾饶过他们性命、给过他们机会?!”

眼见对方怒意不消反涨,姜辛儿却铁了心,愣是半步也不肯退让。

眼见这死于审判之杖下的又多一人,斜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劝诸位三思。”秦九叶上前一把拉过姜辛儿和那少年,黑漆漆的伏魔杖就悬在她头顶,她只望向那执杖之人的眼睛,“我并非江湖中人,也无意评判那些过往恩怨,只是想请诸位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我且问他一个问题,若他的答案能令大家满意,便请放她一条生路。”

林间一阵沉默,但涌动的杀气却在枝头末梢间流窜。

泗渡山与昆墟交好,那空音大师认出秦九叶正是当日在琼壶岛与断玉君同行之人,沉吟一番后还是插话道。

“妙诘禅师为这一刻已等候多年,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不如且看她要问什么。”

那妙诘闻言冷哼一声、没再发难,但手中伏魔杖也未移动分毫。

秦九叶不敢再耽搁,随即转身望向身后的少年,大声问道。

“你在庄中修习的是什么功法?”

少年有些发青的嘴唇蠕动片刻,才有些呆滞地吐出半句话。

“……修、修的是大开碑手。”

他的声音很轻、隐约有些颤抖,短短几个字却犹如雷霆劈下、在围观众人间炸开来。只见一个身影瞬间跳了出来,三两步走到那山庄弟子面前。

“你说什么?”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溟山老道,他已年近古稀,那双藏在白眉下、似乎从未睁开过的眼睛此刻瞪得如铜铃一般,声音也有些颤抖,“你再说一遍。”

秦九叶轻拍山庄弟子肩头,后者在这股力量的安抚下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这一回,那溟山老道彻底僵立在原地。他并非听不懂那几个字,而是那几个字对他来说太过遥远。

“师兄,你的大开碑手后继有人了。你若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

他话一出口,周围更是一片哗然,那些曾痛失门中秘法的门派之主也纷纷将目光投向那些少年少女,盼望着其中能有属于自己的幸运。

说好的斩草除根,还未开始便要偃旗息鼓,之后还如何能够一同做事?一旁的悠游堂堂主见状不由得上前一步沉声道。

“黑白是非怎能混杂?禅师若下不了手,便换我来。”

悠游堂没有功法失传、自然可以做出一副公正姿态,但溟山老道显然已心中不愿,竟上前一步挡在了那少年面前。

“就留他一人又如何……”

“你糊涂了不成?就算他在那天下第一庄修的是你师兄的功法,可却不是你师兄亲自传授,不过学了三分皮毛罢了,就连拙劣模仿都算不上,又怎可算是继承衣钵?你若当真收了他、带回门中,才是辱灭了你师兄的遗志!”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将其余人心中燃起的那点希望火苗尽数浇灭。他们确实渴望光复功法、重振本门。可他们也最重江湖声誉,若世人都知晓所谓“光复”取之不义、来自那肮脏的天下第一庄,此举便也失去了意义。

眼见好不容易有了缓和的局面急转直下,秦九叶急得冒出冷汗,下一刻余光瞥向一直立在身旁的李樵,心中某个角落突然一动。

如果说每一个出身山庄之人都该死,那七年前逃出山庄的少年也不能幸免于难。她不认为李樵在面对诸多门派围剿时会退缩,但她想为他争取更多。

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李樵也望了过来。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会为那些素不相识的天下第一庄弟子出头,随即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诸位口中的继承衣钵,可有算上李青刀的刀法?”

秦九叶话音落地、青芜刀也应声而出,犹如一根定海神针立在所有人面前。

出手的少年生得一张漂亮却陌生的面孔,但那把刀却很快被人认出。

“你就是那日琼壶岛上的盗刀之人?”

那观鱼童子第一个开口,一旁伏虎天师闻言当即连声叹道。

“李青刀在江湖销声匿迹多年,原来也是被那狄墨擒了去。不仅兵器旁落他人之手,刀法也流落山庄。”

“我的刀法并非从山庄习来,狄墨也从未得到过李青刀的刀法。”那沉默的少年突然开口,像是吐出一个鲠在喉咙已久的刺,话出口的瞬间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我师父是李青刀,我的刀法是她亲自传授的。”

他的宣告在山间回响,在围观者中震荡开来。

“李青刀从未收过徒弟,你又是从何处……”质疑声响起又戛然而止,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你究竟是何人?”

“他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是任何人,难道不是吗?”秦九叶与李樵并肩而立,直面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容,“李青刀选择将刀法传授给他的时候,可有唾弃过他的出身?可有介意过他来自那个囚禁她半生的地方?可有因为他来自那样一个地方、便断定他之后定会仗着手中刀剑成为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李青刀从未在意自己的刀法由一个天下第一庄弟子承袭,诸位自诩江湖豪杰、来去不羁,若以出身论英雄,又与那些官宦门阀有何两样?”

女子的声音并不大,却渐渐压过那些质疑的低语、笼罩全场。

“我们九皋城外有条古道,名唤铭德大道。修它的人已成白骨,它连通的神祠寺庙也淹没在湖底,但它通直不曲,只要走过那条道的人都会明白,它为何以‘德’命名。七年前他选择以死相搏、带着李青刀逃出山庄,数月前他以一人之力深入琼壶岛、在狄墨眼皮子底下盗刀,今日他直面过往、回到天下第一庄、斩杀李苦泉。即便如此,你们仍然觉得他不配吗?”

是啊,当初远望这少年迎难而上、以一人之力搏杀群敌之时,他们心中难道不是畅快的吗?他们赏识那种一腔孤勇悬于刀尖的锋利,又不愿接受这锋利是由野蛮与杀戮打磨而成的,这本就是一种矛盾。

终于,那溟山老道再次开口道。

“深山里修行的日子不比你在山庄清闲,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入我门中吗?”

那山庄弟子呆站在原地,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半晌才颤抖着开口道。

“愿、愿意……”

“那还愣着做什么?去找你师兄拿衣衫,这天下第一庄的衣裳瞧着实在晦气。”

溟山一派率先表了态,之后种种便愈发顺畅。

这些走出地狱之火的少年少女们就这样得到了前往外面世界的请帖,狄墨当初以所谓“安道兵谱”作饵、从这江湖中掠夺走了多少武功心法,今日便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归还于众,就如同江湖之水,即使曾变作雨雾霰雪,最终也将落回大地、汇入万千河流。

“你的刀法学得还算扎实,只是招式轮转不算流畅、细节也粗糙些,胜在有几分不畏强的精神,倒是与我门风相合。你既已帮旁人觅得去处,可愿归入我门中?”

开口的正是空音,他算是今日这些人中最为豁达不羁之人,并不介意姜辛儿习刀出身,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姜辛儿只停顿片刻便摇了摇头、抱拳答谢道。

“承蒙空音大师厚爱,只是我自小在山庄长大,出庄后便专心侍奉一人,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现下只想一个人去外面看看。天地广阔,不止有刀剑传说,还有尘世烟火,而那万般滋味需得我亲自去体味一番。”

“欸,选哪条路不好,偏要选当初李青刀的路子。”

空音叹息着说完这一句,默念两声佛号,再没有看姜辛儿一眼,带着门中弟子转身离去。

人影稀稀拉拉散开来,露出一个蜷缩在树根处的身影。那人从方才开始便一直低着头,逃命途中变得凌乱的头发被他抓得散开来、遮住半边脸,颇有几分昔日杜老狗的样子。他不想任何人认出自己,但这恰恰证明他内心并未完全被蒙蔽,甚至已听到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

秦九叶小心拉过谢修的手,后者轻轻抽了抽,最终还是没有挣脱,任她牵着走到那秋山派掌门沈开源面前。

逃出来后,她无意中探到了谢修脉相,这个年轻人曾因修习不慎而走火入魔,今生都与武学无缘了。她不忍心将这话当面说出,斟酌一番后才小心开口道。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这副模样了。那楼中还有旁人,他受了些罪,能留得一条性命已经算是万幸,其余的……”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沈开源已上前一步握住了谢修脏兮兮的手。

“没关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身为一门之主、习武半生,只这一握自然便知晓自己的爱徒发生了何事,但他没有没有多问一个字、没有表露出半分纠结,只沉沉拍了拍那谢修的肩膀,像哄个孩子一样、将他揽入怀中。

而仿若冥冥中感知到了什么一般,谢修突然之间便安静下来,身体也不再颤抖,就乖乖站在那里。沈开源眼中有泪,平复一番过后才郑重向秦九叶行礼道。

“沈某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日后但凡需要我秋山派相助,尽管来寻我。”

秦九叶闻言当即回礼。

“谢修毕竟武者出身、根基打得极好,日后多加调理,还是可以恢复许多的,或许有一日还能重新握剑……”

“不重要了。他若想继续习剑便习剑,想去练刀便去练刀。他刚拜入我门中的时候,不过四五岁的孩童,因为无父无母、便几乎将我认做父亲,我门中弟子数十人,他从来都是练功最勤勉的那个,寒冬酷暑、从未向我抱怨过半句辛苦。”老掌门拭去眼角泪水,拍了拍谢修的手,“那时我当他是孩子,现下不过是回到了当初而已。”

他说罢,牵着失而复得的弟子转身走入树林深处,就像那日携手共赴赏剑大会一样。

“今日之事,我代他们谢过秦姑娘了。”

姜辛儿捂着伤处行礼,秦九叶连忙将人一把拉起来。

“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觉得,好不容易将人从那鬼地方带出来,若转头便被砍了脑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何况若非你关键时刻出手,哪里轮得到我开口说话?他们该谢的人是你才对。”

两人从未这般客气说过话,那姜辛儿也有些不自在,半晌才认真确认道。

“秦姑娘先前那一番话,可是发自真心的?”

秦九叶有些纳闷,回想一番自己方才所说,倒也没什么不妥之处,当下点头道。

“自然是真心的。”

“我是认真的。若我再遇见同他们一样、流落在外的山庄弟子,秦姑娘可愿布施晴风散解药、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愣住,显然没料到对方说要云游天下之余,竟还怀了这份心思。好人好事谁不喜欢做?只是、只是那晴风散的解药也不便宜啊,各种药材算一算,果然居岂非要赔个底掉?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啧啧嘴,若有所指地低声道。

“这倒也谈不上愿意不愿意。我是个生意人,姜姑娘也知道,这做生意嘛,讲究的是将心比心、等价交换……”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姜辛儿用力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我明白的,就像当初在药庐一样。”

她明白什么了?这和当初药庐有何关系?她要的是银子,可不是一群天下第一庄出身的帮工啊!

然而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红色身影已经旋风般离去。

远处山谷中的大火仍未完全止歇,林中这场江湖大会已接近尾声。做了返回九皋的决定,自然是越早启程越好。为了方便赶路,一切行囊需要精简,北上的路线也要重新规划。

“你难道不失望吗?”

滕狐的声音干巴巴在身后响起,秦九叶这厢忙得热火朝天,丝毫没被那声音中压抑沮丧的情绪感染。

“失望什么?”

“野馥子的答案没有寻到,还平白浪费了这许多时间。你可有后悔此番去了天下第一庄?”对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有些尖酸地补充道,“不过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后悔也没用。”

“滕狐兄这话究竟是想问我,还是想问你自己的呢?”

她话一出口,身后瞬间陷入沉默。她察觉到了那沉默,叹口气、还是转过身来。

不过一夜之间,那张鼓胀平整的面皮起了皱,发间甚至生出几根白丝。想当初对方何等嫌弃她的出身,就连与她同处一室都觉得浑身带刺,可眼下这山林中聚着无数英雄豪杰,他却只能寻她来说说话。

秦九叶心下怜悯对方,但她知晓对方现在需要的并非怜悯。

“我从来没有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你师父身上。对我来说,能够得知丁渺阴谋、九皋有难,已是最有用的信息。而对于滕狐兄来说,即使你并没有得到关于野馥子的答案,却还是收获了你师父的答复,难道不是吗?”

“什么答复?师父何曾给过我答复?”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两撇习惯性挑高的细眉此刻垂了下来,看起来竟有几分哀戚,“师父从未将我放在心上,这信中甚至没有提到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秦九叶打断了他哀怨的陈叔,语气平静地开口道,“左鹚再没有收过其他徒弟,他也不会知晓还有旁人继承他的遗志、追寻所谓秘方真相。在那个地下密室中,他能想到的所谓后辈就只有你一人啊。”

她话音落地的瞬间,滕狐那张怨气冲天的脸顿在原处,瞳仁不可置信地颤动着。

“你、你在胡说……”

“不论是成为他的徒弟,还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医者,你师父自始至终都相信自己当初没有选错人。而不相信这一切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秦九叶说完最后一个字,转身将一早分好的行囊递了过去。

“这些是从川流院药庐中带出来的东西,我将我们两人的物品分开整理好、都在这里了。有关秘方治愈的过程,我会实事求是记录下全部过程、落笔成册,左鹚、许青蓝还有你的部分我也不会略去,我不收你代笔的银钱,莫要找我麻烦便是了。”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目光落在对方腰间。

他将那封潦草书信同左鹚留下的手记放在了一起、贴身保存着,那些文字中并未任何药理,却是另一种指引。或许就算今日她没有说这一席话,眼前的人也早就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做出了选择。

许久,滕狐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分家”后的行囊。

“我在江湖中的名声不好,我也不想拥有一个好名声。治病救人不是我所长,你同我也不是一路人。”

秦九叶由衷点点头,即将与这老毒物分别的畅快席卷全身,她几乎忍不住伸出手与对方相握,可转念想起先前情形还是作罢,只轻咳一声道。

“滕狐兄莫要觉得遗憾,能同行这些时日已是十分难得了。何况日子还长,说不准哪日便喜相逢,到时候定要月下一叙、秉烛夜谈。”

她说话间,对方那双死鱼眼便一直瞪着她瞧,仿佛她说的不是什么惺惺相惜的话,而是一些恶毒诅咒,半晌才覆上面巾、戴上手套,退远了些道。

“丁渺在赏剑大会上做了文章,川流院虽一直暗中出手、排除隐患,但有些人藏得很深,寻常手段未必行得通。”他说罢从袖中取出了那只左鹚留给他的虫笼,摩挲一番后怪笑道,“你回你的九皋城,我走我的江湖路。正好,我那还缺几个药人,说不定还能查漏补缺一番。”

江湖之所形势复杂,特殊之地需要特殊手段,这一点公子琰早已亲身为她实践过了。而且她现在自顾不暇,能有一个了解秘方之人替她在江湖中行走,就算手段恶劣了些,也实在没得挑剔了。

那厢九方青青的马已经备好,打头牵马的正是翁小海,他听自家师弟耳语几句后,便将有些惊讶的目光投向秦九叶。

“这便是秦姑娘?”

紧随其后的小师弟点头确认道。

“这便是秦姑娘。”

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袁知一也瞪大了眼睛,目光毫不掩饰地将秦九叶上下打量一番。

“这便是秦姑娘!”

秦九叶摸了摸脸上的灰,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这昆墟中人的做派,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教袁知一拉到一旁。

“秦姑娘,咱们也算是一见如故了,我这几个徒儿也都很喜欢你,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觉得昆墟的风水还是不错的,是个宜成家立业、相守一生的宝地……”

“师父,三郎可还没走远呢。”

翁小海有些无奈地开口,望向秦九叶的目光中有些抱歉。下一刻,邱陵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

“谈大人方才来信,百昱关怕是走不通了。”

“水路不通,还可借道江湖嘛。”袁知一清了清嗓子,轻瞥一眼自家徒儿,“江湖水通四方,只要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通路。”

九方青青闻言,瞬间来了精神。

“我有烈马麒骢、可行险峻之路,只要路线规划得当,三日内便能过百昱关。不过若是借道江湖、避开官道,一路上还要多依仗师兄从中相助。”

翁小海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把握尽在不言之中。

袁知一望向林间,那些一门之主还未走远,或近或远、或清晰或模糊的身影林立山间,似是有所感应般也回望过来。

相比赏剑大会的恢弘热闹、百家争鸣,眼下这黎明短暂而宁静。可不知为何,亲见晨光在那些身影间闪烁的一刻,秦九叶才第一次有种置身江湖河海之中、武林银河之下的奇妙之感。

他们怀揣着不同的目的汇聚在此,但终会踏上同一条通直大道。

红日跳出山河暗影,启程的号角已无声响起,袁知一清喝一声道。

“山河不动可存千古,江湖迢缈可通河海。此去一别,再见不知又要何时。然山高水阔,总有重逢之日。望诸君珍重,若有今生未尽之痛快,便待来世再论恩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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